作者:阿凫
永昌笑着摆摆手:“皇兄,我只是有些困了,脚下才不稳。”说着话,她慢慢往车里走,临了忽的回头,挥退跟来的婢子,“吾想睡会,不必伺候了。”
一时无声,车马静悄悄地朝着宫门而去,间或夹杂着几声勉力压制着的哭声。
秦稚抬头望望缀着珠宝的车驾,再是华贵又如何,还不是箍着人连哭都不敢让人知晓。
*
所有的事在永昌公主回到宫中之后,似乎一瞬间安定了下来,几乎无人再提起。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说来也是讽刺,自从崔浔把永昌送回去,萧崇便命他重回绣衣司。似乎所有风光恣意,都是出卖挚交换来的。
秦稚甚至怀疑,此举是否萧崇有意而为,似有若无地离间崔浔与萧懋。
也为着这事,崔浔这几日心情不大好,偶尔说话时还会走神。
有些难办啊。
秦稚坐在渭桥桥头的墩子上,身边是裹着厚厚棉衣的柳昭明,吸着鼻涕,拿满是冻疮的手写着什么。
这人似乎扎在了这里,终年到头,写着他那些自认为的经典。
“女郎心情不好啊。”实在冻得受不了,柳昭明搁笔,朝手中哈着气,“果然是习武之人,这都入冬了,女郎只穿这些不冷吗?”
秦稚习惯了,只是在惯常穿的衣裳里加了一层,在冬日一片臃肿里,看起来格外苗条俏丽。
她张张嘴,白气争抢着溢出。
“柳先生今年不回乡么?”
日子久了,才知晓柳昭明与她一样,并非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只不过想有朝一日在长安出人头地,才背井离乡住在这里。每年到了年关,才会回乡住几日。
柳昭明搓着手,略有些羞赧道:“还是要回的,家中长辈定了位女郎,某明后日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和女郎说...对了,女郎的画卷怕是要拖到年后再做了,左右女郎不急着走吧?”
秦稚陡然记起,她原本打算不过在长安住上几日,然后继续四海为家,怎么小住转眼成了长住?
走自然是不急着走了的,甚至这辈子都或许不会走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声:“不急...”而后又似如梦初醒,拱手同柳昭明道,“先恭喜柳先生了,觅得佳人。”
柳昭明脸上浮起红晕:“这...还早,不过是看看...”
两人互相攀扯了些话,渭桥上的人眼见少了些,柳昭明才小心地靠了些过来,小声问道:“崔直指近日还好吧?”
他一顿,愈发小声:“某只是听人说起...这些约莫都是假的,某不过是旁人听着都有些愤慨,想来崔直指应当更难过吧。”
即使萧崇有意压着那日的事,到底拦不住流言,形形色色的传闻一夜间便传了开来。如今市面上最受人欢迎的说法,不过是说崔浔告发之流。太子仁厚之名远播,崔浔便成了故事里的恶人。
都是些胡言乱语,不过还好都只在私底下流传,崔浔大约没听到。
秦稚真心替崔浔难过,然而却无法遏制这样的事发生。
她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疲累得很。
忽然间,柳昭明猛地坐直了身子,朝着城门处指了指。
“崔直指来接秦女郎回去了。”
秦稚回头,崔浔还穿着绣衣直指的衣裳,手里捧着件红色的斗篷,快步朝这里行来。
转眼人便到了面前,他手一抖,厚实的斗篷披在秦稚的肩上。
“天凉了。”
崔浔半蹲下来,比之秦稚略矮些,抬手替她系好绳结,又顺着捋捋斗篷,这才牵起她的手站起来:“看着像是要下雪,今日无事,回去吃咕咚羹吧。”
秦稚乖乖跟着站了起来,红彤彤的一抹,很是衬她。
柳昭明远远看着,暗自盘算他二人成婚之时,自己送一副字画会不会太过寒酸了些。不过转念一想,人家何等富贵,又岂会容他喝杯喜酒。
面前一双人何其相配,举步慢慢朝着回去的方向走着。
柳昭明暗自笑了声,俯身收拾字画,幻想自己日后也会牵着一位女郎的手,如此走过一辈子。
“柳先生,我们先走了。”
一抬头,走开几步的秦稚回身同他招着手,笑弯着眼与他道别。柳昭明回着招招手,望着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正如崔浔所言,天边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子。
*
秦稚顶上有帽兜,雪子并没有落在头上,不过架不住她伸手去接,待回到崔浔府里的时候,满手淌着水,冰凉得很。
崔浔按着手替她擦干,又塞过去一个手炉。
然而见了雪的秦稚,异常兴奋,一手怀抱着手炉,另一只手还要摊着接雪子。崔浔抓了两次,终以失败告终,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陪着她在外面看雪。
抓了一手空的秦稚,偶尔回过头,看着边上委委屈屈陪着的崔浔,歪着头笑道:“我就再看看。”
崔浔点点头,只是又替她把帽兜往下压了压。
爱玩便玩吧,嘤嘤开怀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如此一玩,便玩到了入夜,枝头、地上积着薄薄一层雪,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为了方便看雪,几扇门敞开着,偶尔还有雪子被风裹挟着往里灌进来,不过一点也不冷,咕咚羹的热气正好暖人。
然而等吃食捧上来的时候,秦稚察觉出了不对来。
满目的火红,看着便让人觉出辣味来,秦稚自然是钟爱这等口味的,可是崔浔是不吃辣的。
吃辣的人自然可以迁就不吃辣的人,反过来却不行。不惯吃辣的人,陡然吃辣,肠胃难免受不了。
秦稚放下筷子,抬头道:“换一份吧。”
谁知崔浔率先夹了片羊肉出来,上头沾满了辣油,秦稚足可想见入口后的滋味。她慌忙抓住崔浔的手:“你不吃辣的。”
崔浔笑了笑,抖了抖筷子,把上头的辣油抖掉些许:“我想尝一尝。”
说罢,他轻轻拉开秦稚的手,把羊肉塞入嘴中,辛辣刺激在嘴中一瞬间爆炸。
秦稚关切地望着他,一瞬泛红的嘴唇和将落不落的眼泪,看着属实惹人怜爱。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样?”
“...”
崔浔张不开嘴,喉咙口似乎有一团火慢慢烧了起来,只要一张嘴,这团火就会横冲直撞起来。
可是不张嘴,那团火又循着鼻腔溢开,痛感刺着他再也憋不住,张嘴吐了出来,猛烈地咳嗽起来。
秦稚慌忙走到崔浔身后,拿茶水替他漱口,一边拍着他的背。
也不知这人今日是发了什么疯,辣是随便能吃的么?
一盏茶见了底,崔浔缓过来不少,秦稚笑着问道:“这味道如何?还吃不吃?”
本以为他也该长个教训,谁知崔浔今日倔得如头牛一般,红着眼眶回头看她,强装着回道:“味道...味道甚好,继续...继续。”
第54章
火炉子上的汤里, 咕咚冒着泡,羊肉在里头翻腾。
崔浔直起腰,捡起双新的筷子, 在里头翻翻捡捡,终于挑出块不算太红火的肉来, 慎之又慎地送进自己嘴里。
不出意外,同样的感受再次溢了上来。崔浔捂着嘴猛地咳嗽, 只觉得胃里像被火燎过一般。
“...”
秦稚出手夺了他的筷子, 顺手一推, 将整个筷笼挪开不少距离。
脸都憋得通红了,还在这里跟她装呢。崔浔一点辣子都沾不得,看这满锅的颜色, 他若是接着吃下去,胃里怕是受不住。
“不想吃了,让阿翁做成羊肉汤吧。”
可惜了这些上好的食材,羊肉肥美鲜香,再去换一锅汤来反倒麻烦, 不如让人制成羊肉汤, 正好暖一暖崔浔的胃。
守在门边的老管家早把秦稚当做主家,心里头担心主人家, 此刻闻言, 忙不迭捧着羊肉下去制汤。不多时, 两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被捧上了桌。
分碗而食,倒是方便。秦稚的那碗加了辣, 汤上飘着厚厚一层红油花,相比起来,崔浔那碗倒是简单许多, 零星洒了几点葱花。
崔浔眼睁睁看着满桌菜色被换成两碗简单的羊肉汤,自己这碗比起秦稚那碗还寡淡许多,不急着吃,反倒在秦稚的脸与羊肉汤之间来回。
“看我做什么...”秦稚吃得热火朝天,额角细汗密布,显见是被辣的。她双颊微红,唇边还沾着一点鲜红。
当真是秀色可餐。崔浔匆匆低下头,望着那一碗清汤寡水,心中却怀念刺人口舌的辣味。骤然入口,虽有些难忍,但风味别样,顷刻间便能引起人心中波涛万千,反而让人留恋。
在崔浔眼中,秦稚不正是如此么?热闹恣意,在他平淡无波的人生里,轻而易举掀起波澜。
崔浔斟了盏果酒,推到秦稚面前:“解解辣。”
果酒甘甜,正好解了嘴里的腻,秦稚搭着饮了一口,出声问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从前怎么诱你吃辣都没用,即使是真想吃,倒也不必如此。”
崔浔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眸中神色突然暗了暗,答道:“我今日去见了兰豫。”
话及此处,连秦稚都慢慢放下了筷子,心事一时间重了起来。
自那日从永昌公主府离开后,明面上看着兰豫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永昌退了数步。
那样冷的天,永昌公主入宫后的头桩事,便是跪到了宣室外,为兰豫求一线生机。直到萧崇急急将人宣入殿中,才惊觉不过片刻功夫,娇嫩的小公主被冻得直发颤。
里头到底谈了什么,秦稚无从得知,只晓得发落崔浔的圣意并没有落下,而是替换成一纸和离书,自此彻底断绝兰豫与永昌的关系。
前日永昌身体好转过来,便被送去了灵台与梅良娣作伴。
“兰驸...兰大人如何?”秦稚很快改口。
崔浔慢慢品着碗中的羊肉汤,轻声道:“不大好,终日只来回描摹殿下的画像。”
其实远不止不大好,崔浔到的时候,兰豫眼角留了道疤,和永昌脸上的一模一样。听府中下人说,和离书送来的时候,兰豫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巧磕在案桌上,偏生他还不肯上药,只说这样便与苕苕一般无二了。
满室皆是永昌公主画像,或哭或笑,兰豫简直像是疯魔了一般。见了崔浔,他也并无甚反应,只是拉着他问哪一幅最佳。
秦稚默然,当初在沧州之时,远不止此事会闹出如此大的风波来,彼时只以为终于能为阿爹求个真相大白。若早知如此,便不该带着满腔希望回来,可何来如此多的早知如此。
“恕我直言,无人会拿吃辣这种事来惩罚自己。”
连她这样自诩冷漠的人尚觉亏欠,更何况崔浔。如此一来,回来便拉着她吃从不沾嘴的辣,也都解释得通了。
崔浔摇摇头:“我劝他的时候,兰豫同我说了一句话,未曾经历过的事,我并无资格劝他。”
只这一句,便让他无言以答。
“我看着事事皆通,然而经历之事甚少,如何能真正感知他那般的痛。”说话间,他将最后一勺羊肉汤送入口中,挤出一个笑,“难怪总有人说我不近人情,我还当那些人胡言乱语,实则确实是我的问题。你看,我连辣都吃不得。”
秦稚一瞬明白过来,崔浔此举,不在惩处自己,而是希冀让自己有能力感知别人的苦痛。
她笑出声来:“你等我吃完这最后一口,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