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时而亢奋不受约束,时而困顿时时入眠,这香也是无法,才点来为殿下安神。”婢子始终不敢抬头,却一五一十说得十分清楚,“还有,殿下已甚少有清醒之时。”
秦稚一震,什么叫很少有清醒之时?
“何意?”
“殿下很多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萧懋怔怔,却依旧握着胞妹的手,颤着声音喊来医师看诊:“快。”
婢子突然抬起头,满面皆是泪水,膝行着爬到萧懋面前,重重磕了下去:“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家殿下吧,即算当真是邪祟,殿下吃得苦也够多了。”
萧懋眉头一皱,斥责道:“大胆,苕苕乃大周公主,又岂会是邪祟,休得妄言!”
“并非奴婢妄言,只是连我家殿下自己都瞧见过,从她身子飞出一团蓝色的火。整整七日,还有凄厉的叫声响起,也是因为如此,殿下不出此门一步,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婢子把自己袖子捋起来,上头密布着牙印,甚至还有的带着血迹,“殿下疯得厉害后,便无人愿意来照料,奴婢受过殿下的恩,也唯有如此才能报答一二。”
正巧医师号完脉,蹙着眉头道:“殿下的身体有些虚弱,不过并无异像,也无中毒痕迹,不过有些郁积于心,才导致精神混乱。”
秦稚追问:“可能看出用过什么药?”
“都是些安神进补的药。”医师查看过桌案上喝剩的一碗药道,“对人体无害,反而还能帮助殿下稳定许多,或许当真是因为所谓邪祟之说?”
萧懋气急,拂袖将案上的药碗与香炉掀翻在地:“胡说八道,瞧不出病来便推脱邪祟之说,无能之辈!”
正在此时,本端坐着的永昌突然睁开了双眼,满是迷蒙无知,呆呆看着萧懋握着自己的手。
大概是说话声响了些,才让她从梦中惊醒。秦稚看着她,便能推想这几日她过得并不好。哪里还有原先一国公主的骄傲自矜,此刻只是木楞着不知一切,来回打量着他们。
“苕苕。”
永昌公主听得有人喊她,咧嘴一笑,随即飞快低下头,一口咬在萧懋右手虎口位置,直到些微血丝渗出。
“殿下!”
殿中之人大多惊呼起来,唯有萧懋仿佛没了力气,任由永昌咬着不放。半晌,他才回身问向医师:“可能治好?”
医师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来,并无把握道:“臣学识不精,不过眼下可为殿下施针,说不定可以暂缓此等症状,让殿下暂得清明。”
对于一个近乎癫狂的人施针属实有些难度,医师寻了几个角度,迟迟不敢落针。偏生那婢子又不敢花大力气去抱住永昌,生怕一个不慎伤了人。
秦稚想了想,从地上站起来,熟练地将永昌两只手困在掌中,另一手探到她背后,把人往自己肩头一按,力道正好,不足以伤人,却也让永昌无法挣脱。
“先生请。”
医师擦擦额头上的汗,终是落下了第一针。永昌吃痛,却无法逃避,一张嘴咬在了秦稚肩膀上。
“秦女郎...”
秦稚摇摇头:“殿下放心,秦稚无事。”
整整十三针,永昌便咬着她的肩膀如此久,秦稚愣是一声痛都没有喊,直让萧懋都暗自钦佩。
最后一针落下,永昌才渐渐松了口,有哼唧声在秦稚肩上传来,低低的哭声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委屈。秦稚松开抓着她的手,把人扶正。
虽面带戚戚,却比之前的神色好上不少。萧懋试探着喊了声:“苕苕?”
“哥哥。”永昌没有喊皇兄,反而像极了撒娇一般喊着哥哥,随即又扑进萧懋的怀里,“哥哥,我是罪人,是我招来邪祟的,我好害怕...”
若非她应了萧懋喊得那声苕苕,只怕秦稚还要怀疑她依旧癫狂。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相信自己就是邪祟这种无妄之言呢。
萧懋抚摸着她的头发,以作安慰:“苕苕不是什么邪祟,苕苕是公主,哥哥带你回去。”
“不要,苕苕不要出去,不要...不要出去。”
“哥哥带苕苕回家呀。”
永昌不住地缩着身子:“苕苕不要出去,出去了会让天下遭难的,不要,我不要...”
许是情绪波动得厉害,断断续续说完几句话,她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萧懋问道:“可有别的法子?”
医师回道:“太医院能者众多,林医正于此道颇有钻研,若是由他看诊,或许有所助益。”
“好。”
萧懋几乎没有多想,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永昌肩侧,把人打横抱起,半点犹豫也无,大步朝外走去。
不管看不看得好,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这里了。短短七日便至如此地步,若是时日再长一些,怕是连性命都有虞。
秦稚转了转自己的肩膀,伸手一摸,有些微血迹,永昌公主这一咬着实有些狠了,回去还得趁崔浔不注意上些药才好。
她如此想着,便跟着到了门前,萧懋抱着人被羊桑止拦下。
“殿下容禀,永昌殿下如今邪祟离体,七窍有损,才会有如今的表现,若贸然将人带走,恐伤及魂魄,届时便不好了。”
萧懋冷冷哼了声:“妖道,时至此刻还敢妖言惑众,孤今日若非要将人带走,你又待如何!”
羊桑止挥了挥拂尘,早有一队佩刀卫士赶来。这是萧崇特意拨给他,为防有变,只听命于羊桑止。
“贫道奉命驱邪祝祷,殿下万金之躯,此事难两全。贫道所能作为,不过请旨陛下。”
两厢就此僵持下来,谁也不肯退让,秦稚护在太子身前,生怕有人大胆靠近。
萧懋喊了秦稚:“不必怕,他们不敢动孤。”说罢,点了近侧的一个黄门,“父女天伦,孤便不信父皇视苕苕不顾。去请旨,孤要风风光光接苕苕出去。”
羊桑止也不阻拦,只是让人放行,由着小黄门去请。他心里早有准备,只要危机社稷江山,便没有什么能重过去,萧崇能把永昌囚在灵台一次,便能囚禁她第二次。何况这些日子杨夫人身子又见坏,他早已上过折子,说是邪祟还未除尽,杨夫人是替陛下挡了这一劫。
果不其然,前去报信的小黄门脚程极快,转眼便带了太医院的林医正来,伏在地上回话。
“陛下说了,这些日子黎皇后与杨夫人病中,恐过了病气给殿下。灵台清静,公主殿下在此处住着甚好。不过陛下挂念,特意命林医正前来看诊,并免去禁制,可时时探视。”
萧懋脸色一变,他们的父皇即算到了如今地步,也依旧不肯让他带走苕苕吗?
即便免了禁制又如何,苕苕这样的模样,不在身边如何能安心。可若是今日强行带走她,便是当着众人之面忤逆萧崇,萧懋这个太子也算是做到头了。萧懋不肯把人放回殿中,还是梅拂衣走了过来。
“殿下。”梅拂衣清瘦不少,出声试图解围,“让公主留下吧,妾前几日搬去与公主同住,已好转许多。之后禁制解了,也方便殿下时时探望,若有不妥,妾时时遣人去信。”
萧懋不为所动,梅拂衣又道:“公主如今的模样,若是让皇后娘娘瞧见,只怕徒添忧心,于病里不好。殿下若是信妾,便将公主留在此处,由妾看顾。”
第64章
梅拂衣与萧懋多年夫妻, 对他的脾气秉性还是多有了解的,一番话正好说在点子上,确实也起了作用。
萧懋脸色不再那般难看, 梅拂衣领着婢子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永昌:“哪怕要去, 殿下不也得先收拾出合适的地方来,再来接公主。殿下若是放心不下, 不妨留下些人在这里。”
作为大周朝以孝贤出名的太子, 必不会做出什么忤逆罔上的事来。萧懋双手一空, 只觉得自己被迫妥协似乎有负永昌,半晌没有说话。
秦稚帮着扶了一把永昌,瞥见梅拂衣甚是无奈的眼神, 心下了然。
她这是不想萧懋踏错一步。
直到永昌被扶进殿中,萧懋才回过神来,面色痛苦,将身边带来的人留下一半:“遵父皇旨。”
至少可以时时来看望永昌,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懋回望一眼殿中, 林医正背着药箱颠颠往里跑, 那些轻纱也被人卸去不少,一时间明亮起来。他缓过一口气, 定定看向羊桑止:“永昌贵为金枝玉叶, 若有好歹, 即算你真能跳出五行之外,孤也有法子能将你抓来凌迟。”
羊桑止一眨眼, 并未回话,只是抿唇笑着。
萧懋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三步一回头地下了灵台。
“孤忘了。”临下灵台,萧懋忽然顿住了脚步,“你肩上被苕苕咬伤了,让人替你好好包扎吧。”
秦稚摸了摸肩膀,心道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摆摆手:“劳殿下费心,小伤不足提。”
萧懋依旧没有继续往下走,极目远眺:“你和崔浔要好,苕苕的事你应当也不会瞒他。不过孤还是有所托,兰豫那个模样,是再也经不得风浪了,最好,还是别让他知晓了。”
秦稚远远望向崔浔的身影,真切地为兰豫与永昌公主痛心。此前见过数次,如此好的眷侣,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如今一个疯傻,另一个却全然不知请。
她轻轻吐出一句:“殿下当真觉得瞒得住?”
“不知道,不过若是瞒不住,怕是疯傻的不止一人了。”
萧懋说完这句,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往灵台下走着,每一步都似乎沉重得很。
远远望见人来,崔浔抱着刀直起身子,迎了上来。
“如何?”
秦稚见着他,不自觉身子一松,从萧懋身后走到崔浔身侧,顺手想去接刀:“不大好。”
还不等崔浔细问,萧懋便面露疲色,连连摆手:“孤乏了,先回去了,两位请便吧。”
说罢便领着余者扬长而去,背影显出些孤寂来。
秦稚忍着肩上疼痛,拿手肘碰碰崔浔:“走吧,边走边同你说。”
“好,不过先去趟医馆,你肩膀上的伤总得包扎包扎。”崔浔早看出她肩上有伤,并不把刀还给她,只是好生护在自己怀里。
秦稚知道没瞒过去,别开头吐了吐舌头,还是乖巧地跟了过去。
“你说殿下自己都瞧见蓝色的火?”
他们二人只在医馆短暂逗留,便相携往回家的方向走。崔浔从秦稚如实复述的话里,准确抓到这一令人怪异万分的点。
秦稚点点头,也十分不解:“按理说羊桑止并无甚异能,甚至连看相卜卦也皆是骗人为多,怎么就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我是不信邪祟这些的,只是觉得他用了什么障眼法,不过我们一时看不破。”
崔浔赞同她的看法,点点头附和道:“若能勘破其中奥秘,或许能拆穿他的身份。说来也奇怪,大理寺里关乎他的案卷竟无一存在,若非你与殿下见过此人,怕是当真要被他坐实天师这个位置。”
“只能说明他身后还有人帮着,我如今觉着戚观复虽保举他,却未必有能力策划这一切...”秦稚略一沉吟,想到些事,“还有,殿下身体康健,怎么就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没有毒,身上也没有伤...”
崔浔只觉着她问题如此多,一时有些招架不住:“殿下为何会那样我不明白,不过关于羊桑止身后的人,倒是可以猜一猜。我记得,他因进献药丸而得幸,那两粒药丸,是杨夫人先服了一粒,从病榻上起来,才使得羊桑止名声大燥。大概是联手唱的一出戏吧。”
试问若不知药丸可靠与否,能不假思索吞服的人,这世上有几人。何况杨夫人身居高位,必然畏惧生死,如此所为,怕是为了帮羊桑止成为新宠吧。
秦稚捏捏下巴,觉得不无可能:“倒也说得通,不过杨夫人值得吗,就为了一个羊桑止?”
“值得。”崔浔趁着此处无人,小声道,“太医院联手诊过,杨夫人药石无医。杨家招摇,树敌颇多,若无杨夫人,怕是难以为继。扶持起一个可靠的人,是杨夫人为杨家留下最后的一道屏障。”
秦稚也明白过来,左右都是将死之人,不如让自己的死对家族助益最大。丹药无用,但能让人短时振奋的药物不少。
迎面有路人行来,崔浔突然噤了声,直到来人远去,他才又道:“殿下的话有道理,无论如何,兰豫那边一点消息都不能透出去。多事之秋,最怕节外生枝。这几日不知如何了,你陪我去看看兰豫。”
两人放心不下兰豫,中途转道往兰府去。
自从和离书送来后,兰豫便迁回兰府自居,素日闭门。没了驸马这个名头,兰家也不过长安城里一户落败贵族,除却几位知交好友,再不似从前有人来溜须拍马,真正应了门可罗雀四个字。
不过今日却不大寻常,崔浔与秦稚赶到之时,大门洞开,正有仆从往外抬着赤色大箱,一一往门前马车上摆。
“郎君请两位贵客入内喝茶,今日家中繁忙,怕磕着碰着贵客。”
仆从用身体拦出一条路,躬身请崔浔与秦稚入内。
一入其中,秦稚下意识地握了握崔浔的手,堂堂兰府,几乎被人搬个精光,哪怕再是落败的人家也没有这等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