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来替我母亲拜一拜。”
秦稚了然,隐朝庵香火旺盛,常有勋贵人家来点灯上香,也难怪崔浔会在此处。
“这雨来得突然。”
她素来不会找什么寒暄的借口,随口说了一句,又很快闭嘴不言。反倒是崔浔,自顾自问了起来:“你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佛门清净嘛。”秦稚答了一句,又觉得不对劲,扭过头来,“崔直指怎么知道我寄住在此处?”
崔浔眨眨眼,捏了句诳语:“庵里的师傅说起,有个女郎寄住,我看你埋头往里冲,应当也没有旁人了。”
“也是。”
崔浔复又想起她出刀的速度,问道:“你如今的刀法越发好了,寻常人进不了你三尺。”
不是刀法精进,而是被逼得时时警惕。被欺负得多了,自然也就练出来了。不过秦稚没准备多说,还是原先那副笑脸,随口说几句“过誉”之类的话。
眼见崔浔还想对着她仔细查探底细,秦稚倒是先开了口:“昨日那位大人来过,说起崔直指曾回过一趟蜀中?”
然而话问出口,半晌无人回答,反倒是雨声入耳。
时间久得秦稚快要睡过去,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是,崔浔这才开口:“两年前的春日,我回去过,不过你和老师都不在。”
“直指可是有什么所求?”
崔浔定定望了许久,才轻笑了一声:“有样东西落下了,回去找一找,不过没寻着,也怪我走的时候不够爱重。”
“雨小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回去喝碗姜茶,夏日多雨,出门记得带把伞。”
秦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冒雨匆匆离去,大约真的有什么要紧事赶着去办。她不急着回去,托腮坐在原地,只是觉着崔浔果真不同了,至少话说得可真是多了许多。
雨帘渐渐转成雨丝,挨不过一刻钟,又云销雨霁起来。一股酸臭的馊味,在日头下弥散开来。秦稚抬手闻了闻,险些闭气过去。
夭寿,她换洗的衣物丢在路上,身上这一套也有两三日没换了,味道当真令人提神。先前还不觉得,如今被雨淋过,倒是最大限度地发散开来。
如此哪里还管得上什么旧交,腿上一用力,兀自往禅房里去净身。
一晃几日,雨水充足,秦稚倒是也正好窝在庵里,誊抄积攒下的经文,偶尔还去殿中守守香火。不过每日都能见到崔浔捧着一篓辛夷花,来奉上一炷香。
秦稚套着姑子的棉布长褂,宽宽荡荡,递香过去的时候,还收获崔浔一个古怪的眼神。
结果第二日就送来了几套合身的衣裳,不过秦稚嫌它动作不方便,悉数退了回去。
崔浔扶额盯着面前被退回来的衣裳,连试穿过的痕迹都没有,一时无话。
“郎君,那位姑子说,让郎君不必送了。”
难为他回来路上挑了这么久,一件都不收。崔浔攥了拳,道:“她不是姑子。”
下人还道要挨上一拳,立时噤声,还是老管家出来打了圆场:“佛门清净,女郎也不好穿得太过艳了,郎君倒不如送些吃食过去。”
见崔浔眉头略展,老管家才敢把崔夫人的口信说来:“夫人请郎君今日回去用晚膳,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迟了。”
崔浔虽说迁府别居,可每月总有七八日回去,很少让那边来催。不过但凡他母亲的人来请,必然有些什么准备着。
譬如某一回,河间侯夫人提前做了准备,十余张闺秀画卷逼得他趁夜越墙逃窜。
偏偏他敢说一句不去,河间侯夫人就敢装病给他看。
“去永昌公主府递个口信。”
几次下来,倒也让他寻摸出个法子来。回去吃饭可以,提前同兰豫打过招呼,两个时辰后便派人来请,就拿公事做筏。
老管家叹了口气:“这回是夫人娘家的女郎到了,夫人说过了,让郎君回去住上三五日,东西都收拾好了。”
如此一来,那法子倒是没用。
奈何崔浔再是不愿,还是被拖拽着回了家中,被母亲强行按在凳上,听她们姨甥抱头痛哭。
“我苦命的恹恹,日后在姨母家里,就当做自家一样。”
“恹恹见到姨母,什么都不苦了。”
崔浔向来对切身体会几个字少了根筋,在这道上尤显愚笨,唇角勾了勾,正要笑出声,脚下被人猛地踢了脚。
他扭头看向自家父亲,拈须轻咳了声,示意他不可胡言,免得平白招来一顿训斥,连累晚膳都不晓得要何时能用。
崔侯爷大约也是饿久了,眼看着她们哭得无休无止,试探着开口:“夫人啊,恹恹都到了,来日方长嘛,也不急在这一时。”
崔家父子于说话一道上,显然是一脉相承,崔侯爷略显苍白的话显然招来崔夫人一顿白眼。不过好在还是念着时候,止了哭声。
崔夫人揩了泪,这才想起来引见两人。
“浔儿,这是你乔恹表妹,还是四五岁时见过,如今都是大姑娘了。”
复又冲着乔恹道:“恹恹,本该你浔表哥去接你,不过他脑子里只有办案捉人,你别怪他,日后让他多陪着你。”
乔恹施施起身,捧起一碗茶往崔浔这里走了两步,娇滴滴唤了声:“浔表哥喝茶,恹恹有礼了。”
崔浔接过茶盏,客气地饮了一口,正好对上乔恹的眼睛,颇有些面善,倒是让他想起事来,嘴里的茶一时不上不下。
这位,不正是当年在蜀中住过一段时日,成日跟在秦稚屁股后头跑的那个“厌厌”表妹么?
读书识字不行,打架闯祸第一名,连隔壁叶家的小白狗都难逃一劫,活生生被染成了大虫模样。
第7章
说起秦稚孩提时的威名,崔浔如今尚且历历在目。
身手是一等一的好,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都敢打,按在地上听他们求饶。倒是让她觉着自己天下第一,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不过崔浔不大相同,两个人一同跟着秦稚阿爹学功夫,平时拆招喂招多了,彼此的武功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故而秦稚放不倒崔浔,只能每日追在屁股后头。
后来乔恹来了,四五岁的小丫头,留着额发,头一天从马车上下来,就跟在秦稚后面,一口一个“嘤嘤姐姐”叫得亲热。秦稚有了跟班,一时顾不上去惹崔浔,两人成日不见人影。
崔浔清晰记得,乔恹来后的第十日,叶家那位婶子一手提着只黄皮大虫,另一手捏着扫帚,追着两个小的跑。叶家婶子出了名的凶悍,崔浔把两个小的往身后一护,结巴着问了一句:“婶...婶子,怎么?”
叶家那位把黄皮大虫往他怀里一凑,一双圆珠子滚了滚,崔浔认了出来,这是那只领来看门的小白狗,似乎还只三个月大。
“好好的白狗,被她俩染成什么样子了!”
秦稚在他身后蹭了蹭,用只他们三个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句:“这样才威风嘛,等掉完色,我再去帮她涂一次。”
乔恹还在一边咯咯笑了两声,崔浔反手拍了她俩一人一下,这才对着叶家那位长揖到底:“婶子...抱歉。”
此事最终以长辈介入告终,乔恹住了三个月,哭哭啼啼被带了回去。
崔浔回过神来,脸色倒是好了许多,毕竟他们俩心念着或是心念过同一个人。
“‘厌厌’。”他记得,秦稚时常把“恹恹”简化为“厌厌”,时间久了,他倒是也认准了这两个字。
概因秦稚,一餐饭吃得还算平稳和善,崔浔甚至偶尔记得,替乔恹递上碗碟汤匙。
这一幕落在崔夫人眼里,颇有些老怀甚慰,连带着多用了一碗饭。
一桌四人心思各不同,终归还是在和乐里吃完了这顿饭。
乔恹大老远而来,放下碗筷就有些饭晕,说明缘由后,被下人领着往后院去了。
临走时,还颇有些意味地朝崔浔望了一眼。
“你不着家,如今有恹恹陪着我,日后再不去吵你。”
屋外人影消失在转角,崔夫人便急哄哄地发了话,对着儿子好生提点:“她刚来,你可别欺负人家。无事时,四下多带着去走走。”
“我看不妨告几日假...”
崔浔眉一横,边上正看热闹起哄的崔侯爷一时噤声,兀自去吃碗中一粒鱼丸。
“嗯。”崔浔难得地点点头,心里倒是别的盘算。
如今秦稚总客气生疏,哪怕真受了委屈,估摸着也不会同他说。不过女儿家一同说起话来,约莫会容易些,何况两人从前还在一处玩过。
他心中早有打算,明后日去隐朝庵的时候,把乔恹一同带上。
崔夫人以为他开窍,念叨了句阿弥陀佛,又问道:“你府里的人说,你这几日成天往隐朝庵跑,怎么改性子了?”
“随便拜一拜。”
崔夫人抬手覆上崔浔手背:“那又为何买下杨家的宅院?”
崔浔停下动作,知晓没满过去,对上母亲的双眼答道:“有些用处要派。”
“若是嫌住得小了不舒坦,不妨搬回来住。”崔夫人听了些风声,只以为他买下宅院是为扩建,颇有些心疼,“你何苦同杨家攀上关系。”
“杨家?”崔侯爷此时倒是有了反应,“怎么还和杨家有关系了?”
崔夫人斜飞一眼:“你吃你的去,榆木脑袋,亏得浔儿不随你。照你这般,早被人吃了个干净。”
诚然,比起其他事来,从杨家手中买宅院这件事,更让崔家人挂心。
世代罔替的家族大户里,其实本没有杨姓这一户。大约是在姜方尽战死那一年,圣上抬举了一位美人,就此替代黎皇后,一跃成为宠妃,这位美人娘家姓杨。杨家就此发迹,杨夫人的两位兄弟入中央,取代姜氏戍守边疆,一时间杨家门庭若市。第二年杨夫人诞下一子,圣心大悦,到如今也有十五了,聪慧善书。
问题就出在这,虽说早早立了太子,不过逐日有新的长成,难保有人动了心思。尤其是在圣上亲口一句,“太子谦顺,不及幺儿肖朕”后,两党一时间明争暗斗起来。
崔家虽不曾明确站队,可与永昌公主府来往密切。
“圣上抬举,你可不能做出朝秦暮楚的事来。”崔夫人眉间微皱,“崔家这些富贵已然足够,莫肖想那些。”
崔家因故得幸,行事也愈发小心谨慎,是而崔浔虽与兰豫有往来,却也不曾明着面站在太子那一边。他不过是天子之臣,并非太子家臣或是杨家党人。
崔浔颔首:“母亲,我晓得分寸。”
翌日一早,崔浔领着乔恹往隐朝庵去,他骑马,马车自然留给乔恹。
乔恹打起帘子,探头同崔浔道:“浔表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浔自马上低头,暗自感叹一句,当日张牙舞爪闯祸的小丫头,也有如今这般娴静模样。
“带你去见位故人。”
乔恹浅笑一声:“好。”说着正要放下车帘,继续做出幅文静模样来。
却听崔浔复又开了口:“不过她如今或许有些变化,你...”
“恹恹晓得,必当三思而言。”
听她如此识趣,崔浔倒也安下心,一路朝着隐朝庵去。
行至庵外,他一勒缰绳,率先举步朝大殿行去,照旧往秦稚身边去捻香。
佛祖端坐莲花台,崔浔持香三拜,倒也未曾许什么心愿,只是心间念着秦稚的名字。而后旋身把香投进香炉里,这才示意秦稚与他到殿外一叙。
“直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