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他叩首道:“臣谢无。”
后来太子就没再多说别的,让他退了下去。他前后养了十余日的伤,伤刚好就被带到了西厂。
在那之前,他都不知道朝中还有个西厂。
后来他听说,西厂是才设立起来的。因为东厂已独大多年,锦衣卫不足以与东厂抗衡,太子担心东厂势力渐大扰乱朝堂,便上奏立了西厂,与东厂分权。
那段时间,谢无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开始起早贪黑地习武,不知受过多少次伤。除此之外,还有太子早先豢养的高手来为他输送内功,可内功不是说相融就能相融的。每每这般,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石磨碾压,剧痛蔓延向四肢百骸,总要十余日才能缓解。
三载之后,他被睿德太子放到了西厂督主的位置上。
那段时间,先帝已精神不济,然在睿德太子的把持下,朝政依旧清明。人人都以为待得新君继位之后又会迎来新的盛世,谁也没料到太子防住了东厂、防住了权臣,却没防住自己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弟。
朝中变天的时候,谢无正在云南办差。前后不过一个月,什么都变了。
睿德太子殒命,太子妃殉情而去。新帝心狠手辣,几乎将东宫官斩尽杀绝。
而后他便听说,就连温家也入了狱。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那个仰着头跟他说话的小姑娘。
他自问不是个好人。诚然,睿德太子贤名在外,是个明主。可朝政晦暗,睿德太子再贤明,也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不得不干。
西厂便是为睿德太子做这些事的,他只是睿德太子手里的刀。太子要他杀谁他便杀谁,他没有闲情逸致去发慈悲,日子久了,他早已忘了心善是种什么感觉。
可那一日,他只希望那个小姑娘能好好的。
若没有她,就没有他今日的一切。
他欠她的。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命换她一生顺遂。
他在道观的神像前跪了三天,后来是邱玉真人看不下去,告诉他说:“有些事,求神不如求己。”
他便这样杀回了京城,正逢朝中对新君反对之声颇多,他斩杀了几个逆臣,消解了新君对他的忌惮,立下从龙之功。
忙完这些,他就将新君赐给他的千两黄金尽数送到了浓云馆去。
那天,他其实去看过她一眼。她比他印象中长高了不少,姿容也比儿时美艳,默不作声安坐的样子却没了从前的生机。
他掐指一算,她才十一岁。
许至儒那个老混账真不是东西。
他便西厂找了些好使的江湖秘药,投到了许至儒的吃食里去。
他原也并不想接她进府的,只想让她住在浓云馆里。有他在,浓云馆总归也不敢欺负她,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
奈何在她十五岁生辰那天,他又去看了她。
十五岁生辰,乃是个大日子。
若她还在温家,这便是及笄之年,接着便可谈婚论嫁,为人|妻、为人母。
他不想她这一天孤零零地过去,依照笄礼加笄的规制打了一套钗子给她。本想搁下钗子就走,却意外地发现她已出落得那么美。
她坐在房中读着书,如静影沉璧。
倏忽之间,他着了魔。
第39章 病愈
谢无的声音总是很好听, 比寻常男子听来更多几分温柔,却又不似许多宦官的声音那样尖细。
温疏眉撑着精神听他说,因在高烧, 许多话都要听过半晌才能反应过来。
待他说完, 她又怔怔良久, 微抬起头, 却问:“督主是不是……”她哑了哑,“是不是认错人了?”
谢无微讶,嗤地笑出声。
“笑什么。”她锁着眉, 摇一摇头, “督主所言之事我半分印象也没有, 怕是真的寻错了人报恩。”
谢无笑睇着她:“那是朝中还有另一个与先皇后交好的温家, 还是温家当年有另一个女儿在宫中小住过?”
她想一想, 迟钝地摇头:“不曾听说……”
“那就是了啊。”他垂眸淡笑, “安心养病, 我不会送你去死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被烧得一片混沌的脑子已不足以去支撑她想什么利害, 只是他的解释让她莫名地安心了下来。她任由他扶她躺回去, 昏昏沉沉地再度入睡, 这次终是睡得安稳了些, 不再中途惊醒。
如此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足有两天, 温疏眉才退了些烧。额头仍有些热,精神却恢复了不少。是以在再度醒来的瞬间,她蓦然意识到谢无不该在这里陪她,见他还坐在床边,猛然伸手推过去。
谢无正给她吹着药, 忽被一推,惊了一跳, 忙将瓷匙放回碗中:“怎么了?”
回过头,他看到她紧紧盯着他。一双美眸充斥不安,在他面上来回来去划着:“你……你别在这儿,会染病的。”
他不禁轻笑:“好几天了,要染早就染了。”顿了顿又说,“我内功好,没事哈。”
言毕又重新吹了药,送到她唇边。温疏眉抿一抿唇,不想这样麻烦,就坐起身,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他安静地看着她喝完:“不怕苦了?”
“什么?”
他凝神道:“我记得你在宫里的时候,宫人说要你喝药你就哭得死去活来。”
温疏眉双颊一红,放下药碗:“那是家里惯的。”
她那时候那么爱吃甜,自然不喜欢苦。再加上家里又不肯让她多吃甜食,她趁着喝药哭闹一下,正可骗来几口蜜饯糖果吃。
可这么多年过去,先是天牢,后是浓云馆。没人疼爱的日子过得久,这些小毛病小心思自是烟消云散了。
谢无伸手在榻边小桌的盒子中一摸,摸出一片蜜饯喂给她吃:“我也可以惯着你啊。”
她嚼着蜜饯,颔首不言,他打量着她的神色:“不信啊?”
“信。”她小声。
他那日所言、今日所讲,她都信,只是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谢无自己也拣了块蜜饯丢进口中:“这府里我不要谁也不能不要你。你日后别怕我了,好不好?”
他总喜欢捉弄她,但有时看她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他还怪难受的。
温疏眉想了一想,迟疑道:“那你不要欺负我了,好不好?”
“不好。”他冷声。
跟着又说:“但你也可以欺负我啊!”
“……”温疏眉无语地瞪他,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她愈发说不出话。
当日,温疏眉胃口尚可。早膳午膳都用了些粥,晚膳还正经吃了些饭菜。到了该就寝的时候,他将她往里抱了抱,就与她一起躺在了床上。她心知自己身上起了不少疱疹,不仅模样难看,许多地方还一碰就出脓流水,不肯与他挨得太紧。他却偏要搂着她,口吻悠哉:“躲什么啊?你难得难看几天,让我好生瞧瞧,以后没机会了。”
“这是什么鬼话!”温疏眉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心情就低落下去,“不会就难看几天的……”
天花留下的疤都会跟一辈子,所以她根本不敢细问他自己现下什么样,更不敢照镜子,一味地逃避。
谢无扭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是治不好你,我这西厂督主别当了。”
温疏眉蓦然坐起:“你有办法?”
他拉她躺回来:“暂且还没有,容我慢慢来。”
她默了一会儿:“那若我只能一直丑着呢?”
“不打紧啊。”他浑不在意。觉察到她的情绪,又说,“我也可以不拿内功抵抗,陪你一起丑。”
“……别!你胡闹!”
他又道:“那还可以毁容陪你一起丑。”
说话间他一抬手摸向枕下,她想起他枕下有刀,忙按住他:“丑我一个就可以了!你……你好看,我看着才高兴!”
谢无唇角勾起笑来,目光在她面上凝了半晌:“你再说一遍?”
温疏眉垂眸:“丑我一个就可以了。”
“后面那句。”
“……”她抿一抿唇,瓮声瓮气地重复,“你好看,我看着才高兴。”
他低笑出声,忽而凑近,吻在她额上:“就是说你看着我会高兴。”
温疏眉一噎,咬紧了嘴唇,却没有反驳他。
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见他便会高兴。
或许……或许也说不上是“高兴”,但很心安。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看到他在那里,她就会觉得安稳了许多。
自此又过了十余日,温疏眉发烧、心悸一类的病症终于不再反复,身上也不再见到新的疱疹。西厂的郎中连续为她瞧了几日,终是笃定:“温姑娘痊愈了。”
她熬过来了,保住了命。
这天恰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谢无便带她去了湖边。庄子里的湖不似飞花触水那边景致精巧,却多几分雅趣,金色的叶子飘落下来,覆在湖上,她丢鱼食进去,便有鱼儿从叶间钻出来觅食。秋风静静拂过,枝头响起沙沙声,听来安逸祥和。
他伸臂将她揽住,温疏眉不做多想,靠到他的肩头。忽有脚步声传来,近前争食的鱼儿一哄而散,温疏眉偏了偏头,孙旭在谢无侧后边抱拳:“督主,小五姑娘求见。说是……账理好了。”
谢无轻嗤:“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着便回头,遥遥朝苏蘅儿招手,“来,你们姐妹说说话。”
苏蘅儿松气而笑,就上了前,谢无起身走远了几步,将这片地方留给了她们。
温疏眉听说了苏蘅儿原想闯出去救她的事,待她也坐下来,一把将她拥住。苏蘅儿笑出声:“你没事就好啦!快将哥儿和姐儿接回去吧!梅姐儿近来为了你日日读经,字倒认识了不少!”
温疏眉噙着笑,抿一抿唇,压音探问:“息玫是不是故意的?”
苏蘅儿下意识地扫了眼不远处的谢无:“我觉得是故意的。可她自不会直说,我也拿不太准。”
温疏眉又问:“那督主知道么?”
“当然知道呀。”苏蘅儿轻扯嘴角,“不然怎么把管账的事给我了呢?”
温疏眉这才想起孙旭刚才说的话,微微吸了口凉气:“那息玫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苏蘅儿边说边再度往谢无所在的方向看去,目光一定便是一怔——那地方突然没人了。
与此同时,温疏眉从身后被人一拍脑袋:“你直接问我不好么?”
“……”温疏眉揉着头扬起脸,美眸轻眨,“那督主告诉我。”
谢无一睃孙旭:“去,带息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