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过了好半晌,她才适应牢中昏暗的光线,分辨出人在角落处。
她怔怔地提步走向他,满身的鲜血淋漓让她几不敢认。再定睛细看,她便注意到他身上别无镣铐,却有根粗重的铁索自双肩琵琶骨的位置穿出来,染着半干的粘稠血浆。
她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疏眉脚下一软,跌坐下去:“谢无……”
面前昏沉阖目的人骤然睁开双眼,竟仍目光如炬。他怔忪地看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即刻撑坐起身:“小眉?”
起身之间,铁索碰撞,他额上骤然沁出一层凉汗。她连忙扶他:“你别动……”
他仍是坐了起来,靠住了墙。
呼吸粗重地缓了一会儿,他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她强自忍了忍,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边说边抹泪,谢无心疼,也想抬手给她拭泪,肩上的剧痛却让手抬不起来,他只得捉住她的手:“别哭,你说。”
“小罗……小罗没了。”温疏眉反手把他的手也紧握住,感觉到他手上全是干了的血迹,“突然被人掳了去。必是……必是陛下……”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往前蹭去。她想靠近他怀里,又怕触到他的伤口,最后也只近近地坐在他身边,哭得双眼迷蒙:“你又成了这个样子……再等下去,你们可能都会死的……”
他说:“不会的。”
“我不能赌……谢无,我不能赌。”她摇摇头,胡乱抹了把泪。
情绪强定住三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你知道吗?陛下他……他想要我。他说若我肯进宫,你便无事。我想……我想这话不是骗我的,毕竟就算我进了宫,他杀了你,我也可以自尽,让他什么都得不到……”
她又抹了把泪:“我……我打算答应他了。”
“不行!”他的声音忽而一提,她看过去,他正咬着牙抬起双臂。
“你干什么……”她有些慌,慌忙地想扶他,又不知他要干什么,不知该往何处扶。
谢无的身子往前一倾,重重地扑在她身上,双手将她环住:“小眉,不行……”她听到他说。
气若游丝,还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我得救你……”她哽咽着,声音嘶哑。
“我不用,我不用你这样救我……”他下颌抵在她肩上,缓缓地摇头,“你若不在,我……我活着没意思。”
她刚忍回去的眼泪再度顺颊而下:“活着没意思也好过死了。”
“小眉你……”他怔了怔,沙哑地笑出来,“你是不是还怪我?怪我欺负你,怪我一开始不肯将那些旧事跟你说清楚,害你担惊受怕……”
两个人相处到这个份上,他还说出这种话,她固然听得出他无措之余很有故意装可怜的成分。
可她现下却很愿意吃这一套。
“我没有。”她哭声一下子重了,因与他搂着,又竭力克制住抽噎,唯恐身上的颤抖让他伤处更疼。
她终是硬将那汹涌而至的泪意化作了低低的呜咽:“我喜欢你啊……谢无,我想救你,我不能看着你这样死了。你……你让我进宫,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侍奉陛下,也好好活着,不让陛下为难你。咱们……咱们……”
她闭上眼睛,银牙紧咬,说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话:“咱们来世再做夫妻。”
顿一顿声,她又说:“来世你要好好娶我,我要三媒六聘,还要惹人艳羡的嫁妆,好不好?”
说到末处,她强笑一声,带着几分憧憬,既在哄他也在哄自己。
耳畔传来他无力的低笑:“不好。”
“谢无……”
“什么日子了?”他虚弱得很,只说一句话都要缓两口气,“今天,什么日子了?到二月没有?”
“……二月初三。”温疏眉不知他缘何突然问这个,茫然地答话。
他“哦”了一声,又缓起了气。她的手轻轻在他背后一拍:“你不要打岔。我想这便……”
“你等等我。”他下颌睇着她的肩头,她隐约感觉到他在轻蹭,带着几许乞求的意味,“七天……最多七天,好不好?到二月初十,只到二月初十……”
“等什么呢?”她困惑不解。
他沉默片刻,却只说:“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不好。”她抿唇,“我怕你死在狱里。”
“不会的。”他又低笑一声,呼吸搔在她颈间,温温热热的,让她想起很多过往。
她曾在无数个夜晚被他这样圈子怀里,凑得近近的听他说话。
谢无缓了一缓:“陛下为着你,不会轻易让我死了;我为着你,也不会轻易死了。”
他说罢,低垂在她腰后的手紧了紧:“听我的,行么?”
温疏眉心下挣扎不已:“谢无,我……”
“我答应你的事,哪件没有办到?”
她忽地怔住,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确实,哪怕是在最初他总欺负她的时候,答应她的事也总是会办到的。
突然之间,温疏眉有了几分莫名的底气。
明明每一口呼吸都还能清晰地嗅到血腥气,她却觉得可以再听一听他的。
咬了咬唇,她应说:“好。”
他蓦地松气,笑音在她耳边一响。
“等我出去,我立马好好娶你。三媒六聘,再备上让人艳羡的嫁妆。”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想了想,忽又担忧道,“只是不知你爹娘肯不肯。”
“会肯的。”她说,“便是不肯,我也会说服他们。”
“只要你活着出来。”
“没问题。”他满口答应,口吻里又有了她所习惯的那份玩世不恭。
接着他扯了个哈欠,撑了一撑,从她身上挣开。她扶住他,扶着他躺回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托人关照的缘故,他身下有褥子,旁边还有床锦被。虽然不是多好的质地,但看起来还干净软和。
他扯了下被角,她就俯身一拽,为他将被子盖好。
他笑眼迷离地看着她:“陪我待着,我想睡一睡。旁边少个冰雕还真睡不好。”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攥住他的手:“你睡,我应是还能再待一会儿。”
他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几是眨眼工夫,他便已呼吸平缓,沉睡过去。
第53章 风起
温疏眉在谢无睡沉后离开了牢房, 向右一拐,就看到孙源靠着墙正抹眼泪。
她愣了愣:“孙督主?”
孙源闻声立刻将眼泪忍了回去,直起身, 走到她跟前, 神色中大有悲悯:“温姑娘你放心, 虽是陛下亲自盯着这个案子, 咱家说话不太顶用,但能照应到的地方,我一定给你照应到。”
孙源觉得太感人了!他们当太监的, 三生有幸才能等到这么个知心人吧!
“……”温疏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孙源, 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孙源虽和谢无一样都是当督主的, 却不像谢无生得那样仙风道骨。他膀大腰圆, 身材魁梧, 年纪也要大谢无十余岁, 堪堪就是个以近中年的糙汉子。
这副形象配上这感伤的神情, 让温疏眉再难过都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仍是朝孙源福了福:“多谢孙督主。”
离了诏狱, 孙旭亲自送她回了温府。温疏眉知晓爹娘都担心她, 便先去了前宅的书房。父母二人果然都在, 让她比较意外的, 是父亲竟已将靖国公的朝服收拾了出来。
他公爵的位子是此番回京新封的, 朝服也由礼部按规矩制了崭新的送来。但在回家的当日,温衡就将朝服收进了衣箱,锁在库里,一副一辈子都不打算再穿的样子。
他这样,温疏眉也能理解。一则他实在累了, 年过半百遇到那样的波折,最得意的学生也命丧黄泉, 他不愿再沾染朝中之事;二则其实人人都清楚,他之所以还能回来,不过是因为陛下大赦天下——说白了,就是陛下对过往的灾祸心虚了而已。
如此得封的爵位,再高也是个虚衔。陛下对他没情分,甚至还有忌惮与恨,不会想看到他在朝中碍眼。
他愿意留在家里安然养老,实是清醒之举。
可眼下,温疏眉却清楚地看到朝服被平平整整地铺在书房的茶榻上,一名小厮正在旁边熨烫。
她几步上前,看看那衣服,又看向同坐在书案前的父母:“爹,娘?”
二人回看过来,她皱起眉:“爹要上朝?”
温夫人没说话,目光投向夫君,温衡一叹:“方才宫里来了人,见你不在,就与我们说了谢无的情形。爹想清楚了,明日就入朝觐见去,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救出来。”
温疏眉听得心弦一紧。
她不必多想也能知道,那来说嘴的人必是皇帝差来催她的。碰上她不在的时候来,或许原是知道她去了诏狱,想等她回来再添油加醋地给她致命一击,却没掐准时间,到得比她早了些。
而爹娘不知道这些,只是看到她连日焦急,又乍闻谢无的情形已那样糟,便也跟着着急了起来。
温疏眉摇一摇头,上前便要拿那朝服。小厮一见赶忙将火斗拿开,退到一边。
温疏眉紧抱着朝服:“爹,您别去。”
“你不要说了。”温衡长叹,“爹是不喜欢谢无,也不肯你跟着他,但……”他哑了哑,难把那话说出来。
——但他心里清楚,他们夫妇落难五年,女儿沦落青楼四载,目下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他就欠谢无的。
却听温疏眉道:“我刚从诏狱出来,我们再等一等。”
“等?!”温夫人骇然。她看一看女儿,头一个反应便是起身上前,将手贴在了她额上。
温疏眉这些日子身子都不太好,常发低烧。她直怕她是去诏狱又受了惊,眼下烧糊涂了。
发觉温度正常,温夫人才皱眉细问:“还等?这么重的刑再等下去,你不怕他死了?”
“我怕。”温疏眉垂眸,“可他让我信他,说再等几日或许便有转机。我想……他应过我的事从来都是作数的,便想再听他的一回。”
温夫人满目的不可置信:“这可不是儿戏。”
“女儿知道。”她低着头。
她不知该如何与母亲细说。方才谢无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口吻全不似在哄她,倒是十拿九稳的样子,给了她底气。
她抿着唇,低着头走向父亲:“爹,我求您件事。”
温衡:“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