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恩那
她哭了,哭成那样,那样地伤心难过……很好。
彼此的牵扯,两人之间的情仇爱恨,既然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那就不可以仅他一个人痛苦难受。
她哭了,那很好啊很好。
第八章 ~春寒起波澜
这一年冬,对隆山李氏而言实是前所未有的凛冬。
二老爷李惠彦因惊马意外出事,不得不让出京畿九门司的兵权。
与右相府结为姻亲的七皇子殿下临安王又在秋狩遭刺杀,以虎狼药吊命的王爷送回帝都府邸撑不到三日就薨逝,让身为隆山李氏长房嫡女的临安王妃当场哭昏过去,竟把腹中那未成形的一点血脉给哭没了。
临安王膝下无子,这一脉算是断绝在此,不过没了 一个皇七子对天家而言算不上多大损失,建荣帝还有太子,还有好几个皇子,皇帝伤心归伤心,但伤心之余有更紧要的事需得弄清楚,即是整件刺杀案的真相。
禁卫军加三法司衙门奉命彻查,结果这场刺杀的背後,极可能是硕纥国在背後操纵主使。
线索来自於那三十来具的刺客屍首。
昭阳王封劲野即使负伤仍出面助禁卫军与三法司衙门查案,由他亲眼所证,那些刺客中依稀有两、三张老面孔,似是以往他驻守西关、两军对峙时曾经见过。
如此说来,刺杀对象应是锁定昭阳王无误,毕竟两国一场大战,他可是把硕纥大王乎尔罕给枭首,还生擒人家的少主,硕纥国上下定是恨昭阳王恨得牙痒痒,派遣死士潜入大盛策动暗杀那完全说得过去。
至於临安王根本是遭池鱼之殃,偏在那时候拉着昭阳王比骑术、比谁打的猎物多,据当时两名奋力抗敌最终仍护不了临安王的禁卫军道,都说昭阳王一开始是不愿深入林子,还开口相劝临安王,无奈後者十分坚持,终才惹祸上身。
有了定论後,摺子呈至皇帝面前,但凭圣上裁夺,但真要论,大盛到头来似乎只能吞下这个闷亏。
最大原因是证据不足。
昭阳王「依稀」认出刺客面容,又「似是」在两军对垒时曾见过,就算推案推得头头是道,没有一锤定音的证物,难以理直气壮对硕纥国发难。
再者,若真要对其追究,还要派兵过牧马河主动出击,战线拉得太远且深入敌人地盘,非明智之举。
结果临安王的死就只能如此安静地结案,当然,这位拥有「盛朝第一美男子」美称的王爷,他的丧礼绝不可能安静。
建荣帝有意弥补,不但加封自己的皇七子好长一段头衔,未下葬前,禁帝都百姓们一切红喜事,陪葬品更是比规制所订足足多出一倍。
直到年关将近,帝都城内终才解禁,百官们无不背着皇帝偷偷松了口气,百姓们倒挺光明正大地额手称庆。
但此际的右相府内,身兼当朝右相的隆山李氏家主李献楠,一口闷气犹狠狠堵在胸臆间,吞吐不出。
在盛朝男子中,李献楠确实算是个高个儿,也确实保养得挺好。
雪天见晴的午後,年岁恰逢知天命之年的右相大人一身暗色华服伫足在暖轩廊下,瞧着腰背依然硬朗,蓄着美须的面容清雅乾净,甚是精神,但那双彷佛深不见底的眼中因着来到面前的什麽微乎其微闪了闪。
而那个去到他面前的也不是什麽,就仅是个大活人。
只不过此人若论外表,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力与美的结合远胜过右相大人平生见过的每一个汉子;若论那股子神气,更是剽悍之气内敛胸怀,胸有沟壑难以驱使驾驭;若论其地位或头衔,此人是皇帝圣心独裁下旨册封的昭阳王,即便是个异姓王爷,他手握重兵、油盐不进,显然就是皇帝手中头一等的利刃,谁敢捋虎须,都得落个屍骨无存的结局。
李献楠其实有所察觉,他感觉隆山李氏、甚至是临安王府皆是被一股摸不清的力量狙击了。
那股势力若黄雀在後,又若守株待兔,更像躲在暗处时不时在李氏背後补刀的无形手。
原以为敌人是在朝堂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左相胡泽,直到今日这位屡屡能从局中脱身的昭阳王主动来访,李献楠忽有恍然大悟之感,迷雾从心上拂去,头皮竟隐隐发麻。
来者,大凶。
同一个雪天见晴的午後,李明沁在院落的小敞厅里边烹茶边缝制荷包。
茶是她自个儿炮制的补气药茶,手中的荷包布料则是偏男子款式的藏青色,上头绣的低调图纹简约素雅,塞进荷包里的草木香料主宁神安息之用。
荷包是为自家爹亲作的,虽然她那个蛀书虫般的亲爹对她没多少关照,反观回来,小小年岁就进了清泉谷的她也没能时时承欢膝下,父女俩缘分浅薄实怪不得谁。
如今她重生一世,能做的便去做,那日无意间瞧出她家爹爹似颇中意她调出的这款草木气味的宁神香,就试着缝个草木香的男款荷包孝亲。
快要完成了,仅差几线针脚就能作好,此刻碧穗却急匆匆快步回到院落,上了廊前扑进小敞厅,凑到她跟前努力压低声嗓。
「小姐小姐,咱刚刚瞧见……」叽哩咕噜一长串。
闻言,李明沁穿针引线的动作陡然一顿,手一探,改而将补气药茶倒到新杯中,不疾不徐递给拍着胸口直喘气儿的碧穗,再不疾不徐地确认——
「你是说,昭阳王今日持帖登门,此际正被大老爷迎进书阁议事?」
一旁伺候的瑞春也跟着瞪大眼睛,讷讷唤了声。「小姐……」
碧穗的小脑袋瓜点得跟小鸡啄米似,接过主子手中的茶杯,圏图灌下温热不烫舌的药茶後,吐了口气又道——
「小姐总说着要时时提防大老爷和二老爷那边的事儿,还嘱咐过咱和瑞春上街打探消息,且但凡是与昭阳王府相关的事儿,小姐半件不落,总听得仔仔细细,所以今儿个在前头那里觑见昭阳王上门……小姐您可不知啊,咱们家大老爷那平时是多定静深沉的脾性,临了竟跟人家昭阳王爷眼对眼斗将起来,幸好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要不两个都要斗成斗鸡眼。」
碧穗揉了揉胸房,缩缩肩叹气笑——
「小姐我同您说,您可别跟谁说,那、那若依婢子看,咱们家大老爷虽是一只老狐狸,要想智取那只大老虎王爷,怕也是难难难,若要力压嘛......那就更别闹了,早早收拾包袱回老窝养老才算正理。」
「碧穗,你小点声!」向来性情较谨慎的瑞春不禁皱眉,瞪了如同亲妹妹的碧穗一眼。
碧穗缩脖子吐吐舌头,认错的表情显得几分俏皮。
这一边,身为人家主子的李明沁并未多说什麽,秀眉轻颦状若沉吟。
「小姐是觉着哪里不对劲儿吗?」瑞春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李明沁一阵思量过後,约略有些明白了,瞅着两个眨巴着眼睛的婢子淡然笑叹——
「碧穗说得对,老狐狸相爷要智取大老虎王爷已是不易,若要以力拚搏就更别提。」略顿,叹息更带婉转,嗓音柔得像冬日雪絮。「何况这位大老虎王爷蓄力已久、筹谋甚深,从当时到如今,满腔的火气终要撒出,他岂会放手?隆山李氏与他,此消彼长,要谋权共存实是难了。」
今日过後,隆山李氏的家主大老爷将会如何?
今日过後,这李氏右相府又将落得何等光景?
今日过後,想必大老虎王爷朝堂上行走再不轻易受掣肘,他要想当个直臣、忠臣、权,这世道必能回报他的坚心如铁。
「唔……小姐?」
「小姐说什麽呢?」
两婢子各自微歪着小脑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因为自家主子把後半段的话含在嘴里似,模糊得像梦中喟叹,真真听不清楚。
李明沁冲着婢子俩弯眸再笑,好脾气地摇摇头,道——
「一时感触胡乱呢喃,你俩还跟我较真啦?没事没事,真有事也有高个儿顶着先,天塌不下来的,咱们……咱们就过自个儿的日子,富贵也好清贫也行,怎样都成,不怕。」
她重生在这一世,该怕的事皆因大老虎王爷也跟着重生,先下手为强地将恶根掐断,让她也跟着不害怕了。
这样很好。
她可以不用太牵挂他,牵挂到心神魂魄都要赔上。
他洞悉前世的恨与今世的仇,早早筹谋,在她犹不知时已运筹帷幄,如此灵犀通透又剽悍明智的他,像也无须她多此一举的挂念和护守。
他会很好很好的,如同她,也会很好很好,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果然不出李明沁所想,在那一日封劲野登右相府来访隆山李氏的大老爷,後者就连着好几日称病不上朝,闭门谢客。
再等到当朝右相出现在朝堂大殿上,建荣帝等到的竟是他上书乞骸骨的一份奏章。
年老病身之臣欲使骸骨得以归葬故乡,才叫「乞骸骨」,如今李献楠不过知天命之年,身无患疾,犹耳聪目明,竟无端端递上一份请辞归故里的帖子。
建荣帝一开始确实吃惊,但帝王尽管年迈却也观察透澈,隆山李氏是该找时机敲打敲打了,如今还没敲打就自个儿退场,如此君臣一场,再好不过。
皇帝对待百年世族玩得也是一手好棋。
在允了李献楠的乞骸骨归故里後,建荣帝回头立时把在凤阁任职的李氏三老爷从二品大学士提为一品,再御赐因伤卸职的李氏二老爷李惠彦「忠勇」二字的原额,让其亦能风风光光举家归回隆山祖地。
於是帝都的右相府卸下大门上的门匾。
这一次新挂上的门匾简单明了,铁力木上仅刻着「李宅」二字,那一手严谨有度又透几分潇洒的篆刻据说还是出自三老爷大学士之手,一时间竟也引来城中诸多同道中人临摹。
这一年的冬对隆山李氏而言确实凛寒刺骨,但对於李氏长房的三老爷这一房来说倒是陌上春花开,未历寒冬便闻到百花齐放的气味儿。
然,任凭花香再迷人,李明沁这一抹重生的魂灵自始至终都清醒得很。
腊月末,年关时,帝都的李宅过了一个与以前相较甚是清冷的年夜。
这一个所谓的团圆夜,李三老爷到底没再留宿凤阁,而是回府与唯一的闺女吃了顿年夜饭。
席上父女俩话也不多,只是後来闺女给他跪拜行年礼,他才恍悟到连个应景的压岁钱也没备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怀里、腰间的钱包和玉饰配件全掏了、解了,一骨脑儿推到闺女面前。
「这府里……沁儿就自个儿看着办,想怎麽办就怎麽办。」李三老爷有些局促。
「是。女儿晓得。」李明沁低眉敛眸、语调恭顺,扮演好一个大家闺秀的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其实这偌大的李宅根本也不需要她出手,有着一位统领上下多年的忠心老总管,即使大老爷与二老爷两房的人都在年关前迁回隆山祖宅,帝都的李宅依然有旧人撑持,她想管也成,不管也成,既是如此,何不作个甩手掌柜?
如今这李宅就爹亲与她二人。
这个年关,李明沁其实不觉清冷,反倒还颇乐於这般清静,仅是许多时候单独面对爹亲,她会生出那种欲问不敢问的怯懦。
上一世她被隆山李氏甩出去与封劲野这位新起的权臣联姻,百年世族的底蕴对上一个在他们眼中粗鄙不堪的寒门小儿,在那当下,身为她亲爹的他可曾为自家闺女说话?
这一世她遭亲人设计,在临安王府落入陷阱,用她的贞节欲迫使封劲野与隆山李氏结亲,与临安王的势力牵连在-起,李三老爷在事前是否已心知肚明?是否早就清楚她会面临何种局面,却还是由着她独自承受?
李明沁曾经想问,很想很想,想得胸房中一阵阵发疼,但……败在怯懦。
她忽地意识到深藏在心底的那股子恐惧,她怕自己当真问出,如此不管不顾,得到的答案会令她更加痛苦难受。
……这又何必?
她内心有个声音嘲弄着,没有恶意,就淡淡笑她。
是啊,问什麽呢?有什麽好厘清或追究的?这又何必?
摆定好自个儿的心绪,豁然开朗了,之後在面对自家爹亲时,她终於能真正自在,至少表面上能维持得甚好,即便是刻意的,亦能营造出一番父慈女孝、安享天伦的风景。
开春,帝都停雪,春寒料峭。
这一日李明沁带着两婢子出门,主要是为了走一趟位在城东的兴德堂药铺,这家经营超过一甲子的老药铺与清泉谷颇有往来,李明沁与兴德堂的老东家早也相熟,寻常有什麽需要都会亲自过来逛逛瞧瞧。
她才下马车,兴德堂的老掌柜已快步出来迎接,一迎迎到铺子後头的小货栈。
「李二小姐,您眼下这些都是从清泉谷那儿收的货,昨儿个才运送到帝都,有几味药材是您先前指定要的,咱还没敢送到前头铺子,就等您今儿个先过过目,该留下哪些再说。」
老掌柜笑咪咪,一脸殷勤。
兴德堂建在药铺後院的小货栈完全符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形容。
小货栈占地不大,但从全大盛朝,甚至远达东海西关、北境南疆的大货栈拉来的药材,那是一萝筐又一萝筐,几十座木头架上亦收纳满满,在场七、八位负责分类理货的夥计有男有女,看着都是这一行的老手。
此际,小货栈前後两道门是敞开的,为的是保持通风,避免药材受潮,李明沁只觉鼻间尽是好闻的气味,各种炮制过後的药材气味混作一起,即便清苦亦是她熟悉且喜欢的。
先是一眼扫过桌上那几盒从清泉谷出来的药材,她唇角啮笑,对老掌柜敛衽一礼。「多谢闵大掌柜照看,总麻烦您老人家帮忙留货,给兴德堂添麻烦了。」
老掌柜忙侧开身,不敢受礼,两手也赶忙摆了摆,笑道:「这一点点小事,不算什麽呀,再者,也不是把药材白送给二小姐您,咱们也是银货两讫,若不提清泉谷这一层关系,二小姐怎麽也算咱兴德堂的老主顾,自然得多行方便,您说咱这话说得在理吧?」
「在理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