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恩那
李明沁尚未开口,跟在一旁的碧穗已抢先答话,瑞春也是点头如捣蒜,一时间几人都笑出声来。
这时前头一名年轻夥计突然快步来到後院,见那神情便知前头药铺定有要事发生,夥计们拿不定主意。
李明沁主动道:「我在这儿再挑些需要的货,挑好了再与兴德堂结算总帐,闵大掌柜你心若有事忙,请迳自忙活去,不用招呼我的。」
老掌柜没有踌躇太久,最後拱手作礼告罪了一声,才随那年轻夥计往前头去,边走还边问事。
那年轻夥计话说得甚急,两人脚步也快,李明沁不经意间仅听到「突然来了」、「指定要那根老山蔘」什麽的,她内心笑笑,想着应是某位大贵客突然造访,要买老山蔘之类。
她才将心神拉回满桌药材上,碧穗此时凑过来,小小声唤着。「小姐……是说那个……」
「那个」指的是哪个?
李明沁瞥了眼婢子的表情,一时间好气也好笑,碧穗真就一脸楚楚可怜样儿,稳重的瑞春虽未说话,却明显在吞咽口水。
「去吧去吧,两个都去,想买什麽便买什麽,这儿用不上你俩。」她掏出一小袋银钱来。
碧穗和瑞春没有接,两婢子得到主子的应允,嫩脸登时笑得灿若桃李,直说自个儿也带足了钱,还承诺会快去快回。
兴德堂小货栈的後门出去,再穿过一道药铺子後院小门,巷子一拐出去有一家专卖炸白糖糕的老摊头,那是城东一带的百姓才能寻到的好滋味。
之前因缘际会下,让兴德堂的灶房大娘请了她们一主二婢吃那现炸白糖糕,这下子真真不得了,那口感、那甜滋味完全戳中碧穗和瑞春的「爱吃穴」,後来两丫头只要跟过来兴德堂,就非得冲去跟一堆人抢买不可。
李明沁瞅着自家婢子俩手牵手的欢快身影消失在後门那端,摇摇头不禁笑叹。
她重新拉回心神,岂料前头一阵杂沓脚步声伴着清脆话音突然从小货栈的前门传将进来,那女嗓不仅脆亮,语气还颇为张扬——
「闵大掌柜,前些天本姑娘在兴德堂见到你取出来显摆的一株百年老山蔘,心里想要得很,那真是想得心痒痒也牙痒痒,想买给我家国公老太爷养生补气,无奈贵铺开价太高,本姑娘阮囊羞涩得紧,但无妨,今儿个有个冤大头……呃,不,是有个知恩图报的好朋友来相助,助本姑娘把钱凑齐了,来买那株老山蔘啦!快快,快去取出来!」
老掌柜态度尽管恭敬,声音却轻透无奈。「魏大小姐,您话可不能这般言语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小老儿敢对着青天白日起重誓,那一日绝对没有显摆的意味儿啊,就恰巧您来到兴德堂询问养生补气的药品,又恰巧药铺子进货,所以才取出那根可遇不可求的百年老山蔘给您推荐一番,采蔘人登高山、窝雪岭的也忒辛苦,咱们中间人转这一手绝对没多赚,绝对是童叟无欺啊!」本意很明显,就是要对方别昧着良心乱说话。
然而这位魏大小姐不知是心太宽抑或想法单纯,像未听出老掌柜话中有话的抱怨,她啥也不理,只管扬声道——
「好啦好啦,童叟无欺就童叟无欺,谅你兴德堂也不敢欺到我魏国公府头上。那本小姐今日就是带人来买那株老山蔘,废话别多说了,快把那东西取来!」
老掌柜终於接捺了心气,端出更恭敬的态度,道:「贵客们要不先进咱们雅轩稍坐,小老儿这就让底下人奉上香茗和茶果点心,再开库取那株老山蔘过去议价?」
「议价?不是一 口价三百两吗?这价儿……兴德堂莫不是还想再往上提?」
出声的不是魏家大小姐,而是一名随她进药铺子的魁梧汉子,後者问话的语调徐徐,剑眉深目不怒而威,不仅见多了帝都权贵排场的老掌柜被暗念得一颗心发颤,就连觑见人影儿便及时闪避、躲到小货栈後门外的李明沁亦惊得心音如鼓,热息阵阵。
怎麽也没想到封劲野会出现在这儿!
她眼角余光才觑见他的身影,本能驱动,人就往後门闪避,也不知躲得是否及时?
再有,为何躲他?她其实也想寻个机会同他说上话。
许是这般不期而遇,她心头一乱,拿不准半点主意,下意识就想躲开吧?
况且他……好难得的,身边竟还跟着一位年轻姑娘。
秀背下意识紧贴壁墙,李明沁脑袋瓜垂得低低的,沉吟琢磨间一下子逮住线索。
那位性子大剌剌的姑娘姓魏,言谈间又泄露魏国公府的名头,一切再了然不过,来者正是武将世家的嫡出小姐,将门虎女,自是剽悍飒爽。
就李明沁所知,近年关时,满帝都就在流传一件风花雪月之事,都说朝局稳定且稳中透强,老皇帝没啥儿事值得操心,竟把心力转移到圣心独裁、自个儿一路提拔上来的昭阳王身上。
老皇帝也没要昭阳王干什麽大事,仅筹谋着这位异姓王爷的终身大事。
想想,这位昭阳王爷现年都二十七、八,到如今依旧打着光棍儿独一个,老皇帝瞧着都觉寒孩得紧,遂一心帮忙着。
李明沁记起了,老皇帝大大方方帮忙牵线的一众名门淑女中,里头就有魏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想来应是此际大剌剌闯进药铺子後院的这一位魏大小姐。
这一边,老掌柜顿了顿,随即求饶般直拱手,忙道:「是小老儿话说得太快,王爷见谅啊。那株百年老山蔘确实开价三百两,小老儿的议价指的是咱跟东家那儿再议议,既是王爷和魏大小姐要的货,两位可都是咱们兴德堂的大贵客,东家肯定愿意降价的,且让小老儿……」
「不必,三百两就三百两。」封劲野果决地打断老掌柜的长篇解释。「把那株老山蔘取来让魏大小姐确认,之後直接送至魏国公府,本王今日会吩咐昭阳王府的管事过来结帐。」
闻言,老掌柜这时才真的眉弯眼也弯地笑开怀,继续拱手再拱手,作足了礼。「哎呀,王爷这麽说可折煞小老儿了,断断不敢劳烦昭阳王府的管事大人跑这一趟啊,王爷放心,待小铺把整株老山蔘全须全尾送至魏国公府上,确认无丁点错漏後,小老儿再亲自上昭阳王府结帐。」
封劲野微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一旁的魏大小姐倒是自始至终笑得好生得意,好像这样慷他人之慨来孝敬自家老太爷,借花献佛献出满天神佛,是一件无比聪明又划算的事。
这位大小姐原要再催促老掌柜快去取老山蔘,眼睛却骤然一亮,几个跨步凑到大方桌前,盯着桌上一盒盒的药材语出惊叹——
「哇啊啊,等等!竟还有这等好货?闵大掌柜,这些好货哪儿来的?瞧瞧,这一颗颗大红药枣,颗颗饱满肥硕,炮制过色泽还如此漂亮,真没见过呢。掌柜的,这些药材本小姐都要……」
「贵人啊贵人啊!」老掌柜刚落回原位的一颗心又被提高高,赶紧抢快,老腰深福一揖到底。「这一桌药材老早就被订下,买主刚刚正在验货呢,这会儿人不见,八成……八成临时有事又或者……嗯,上茅房去了,等会儿定会回来啊!今儿个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满桌子的货已然有主,魏大小姐想要,兴德堂下回定弄一批来给您,但这一桌……这一桌实在不能够啊!」
说实话,老掌柜适才去而复返、追着两位贵客重新踏进自家小货栈时,一眼发现李明沁与两个小婢皆不在货栈里,心里亦是疑惑纳闷,但无奈忙着应付两贵客,一时间便也无暇询问缩在里边埋头苦干的几名夥计究竟发生何事。
此际这一桌已然有主的众味药材被国公府的剽悍大小姐看上,身旁还有一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助阵,而那位一样顶着贵人小姐身分的主儿却偏偏不在现场,老掌柜只觉压力巨大,就算他这一把老骨头真是铮铮铁骨所制,也快要不能撑持。
这边,魏大小姐皱皱巧鼻,不满道:「一瞧就是好货还验什麽货?掌柜的,本小姐不用验货,直接全要了成吧?这批货先拨给我,那位喜欢验货的就去等下一批吧。如何?」
「魏大小姐不是阮囊羞涩得紧吗?这满桌子好药材,魏大小姐要如何银货两讫?」老掌柜还来不及哀号,负手而立的封劲野竟先出声了,他语气淡然,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单纯寻求解惑。
感觉魏大小姐噎了噎,顿了两息後突然呵呵笑,笑声透出些微小谄媚的味儿。
「哎呀呀,王爷都肯眼也不眨地花出三百两银子,就买一根老山蔘送我家可爱的国公老太爷,您看……呵呵,要不要把这一桌好货顺便买了,一并送上魏国公府去?」
老掌柜皱纹明显的老脸瞬间变色,白惨惨的让一票夥计们偷觑着背脊都要发凉,然,他依旧来不及哀号,某位王爷已淡然又道——
「花掉三百两,本王也跟着阮囊羞涩了,这一桌子好货……本王买不起。」说完,旋身走人。
「……」魏大小姐与老掌柜同时无言。
那个秀背贴着外墙躲人的人儿轻轻吁出一 口气,盘在心中的怅惘却越发沉重,近乎迷茫。
或须臾、或片刻,实也不知怔愣多久,李明沁一回神便发现嘴角正悄悄翘起,她是笑了,因为封劲野又显露了不正经的那一面,虽有些幽微,她却能品出其他滋味,那样的他实惹得人又恼又爱。
心窝漫开不适宜的疼痛,她连作几个呼吸吐纳,吸气……吐息……再沉沉吸气……再重重吐息……生生将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痛楚压下,压到心渊深处。
关於封劲野受老皇帝「关照」,频频为其拉红线之事,她早就听闻。
扪心自问,确实难受,但她却也明白,老大不小且已立下一番功业的他实该成家了,既然老皇帝替他操上这份心,物色了那麽多好人家的适婚女子供他挑选,总能寻到一个最般配的。
而她呢?
她已是个二十有五的大龄姑娘了,加上之前长年隐居清泉谷,即使回到帝都已过去大半年,要老皇帝起心动念把她也网罗到「昭阳王的适婚女子名单」内,除非有心人暗插一脚,要不然不能够。
这样很好。是真的,她是真觉得好。
上一世的一段情缘被无知的她毁去,这一世觉悟甚深,她尽可毁掉自己,断不能再毁了他。
都不知她是第几次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吐纳,终於,小货栈内没了多余声响,所有交谈声都静下,感觉那两位闯进小货栈的贵人应被老掌柜殷勤地请到前头雅轩品茗吃茶果,就等着亲眼确认那株开价三百两的老山蔘……
李明沁不由自主地叹了声,遂懒懒撑起秀背离开那堵墙。
她站直身子,想着是要直接循原路一脸无知地钻回小货栈内,还是要作作样子绕点路再从货栈前门回去,嗯,最後决定……作样子绕路回去。
她举步、转身、扬首,三个动作同时进行,却也同时顿住!
几步之遥,封劲野就杵在那儿,高大精实的身影背着这一季的料峭春光,春光虽寒虽冷却止不住本身的灿亮,於是他浑身浸淫在既寒也暖的光芒里,从头到脚发着光,奇丽到宛若一尊降世历劫的神只。
李明沁以为自个儿能扛住,结果没能。
也不知是心酸、是怅惘,还是突如其来受了惊吓,她欲语未能成语,两行粉泪竟然抢先一切情绪,在怔怔望着男人那背光又发亮的身影轮廓後,毫无预警地顺颊滑下。
她被他逮到便也算了。
她、她竟还对着他哭!
……欸。
第九章 ~如何放过你
「为何哭?」
那男嗓轻沉低幽,明明是几个轻若飞絮的音从舌尖荡出,竟问得李明沁心尖子不争气地发颤。
她咬咬唇凝注意志,轻浅笑开。「欵,药铺子货物太多,轻易一挪动就要扬尘掀灰,这会儿是眼睛进沙子了,无端端流泪可不是想哭。」
说罢,她抓起袖子揉揉眼睛,再抬首面对某位王爷时,眼角与匀颊上的泪湿早都不见。
「是说……王爷怎会在这儿?」李明沁这一手是反守为攻、声东击西,兼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招式,欲让眼前男人别再追究她为何掉泪。
果不其然,被如此问话的封劲野略不自在地摩挲鼻尖,清清喉咙道——
「在大街上巧遇魏国公府的大小姐,我与那位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混来混去便也混了个脸熟,她家国公老太爷当年……嗯哼……正确来说,应该是上一世,老人家曾对身为小辈的我有过几番提携之情,再几日是老人家七十大寿,魏大小姐言谈间提到兴德堂的一株老山蔘,她瞧上了,想给国公爷贺寿,但手边银钱不够使,也不想往家里要钱……」
封劲野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在解释。
好像怕她要误会他什麽,她不过随口 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般全都交代,简直让他都想抽自己一嘴。
李明沁表示明白地点点头,神情恬静,眸光平视他的胸膛。「原是如此。」
不知为何,眼前这姑娘越发沉静,彷佛诸事不萦怀,封劲野内心就越发窝火。
他双臂缓缓往厚胸上一盘,问道:「阿沁刚才走得那麽急,满桌子的药材都来不及顾上,是在躲本王吧?」
李明沁心里「咯噎」一声,想着,果然还是被他觑见。
眉眸间的恬静略起波澜,她苦笑了下,乾脆老老实实答话——
「其实是想寻个好时机同王爷说上几句,若能坐下来聊聊,那再好不过,但这般毫无预警下见到王爷,脑子突然不管用,两脚依着本能就跑开了。」
「那眼下脑子管用了?能同本王说上话了?」封劲野脸色稍霁。
「……嗯。」想了下,她再次点头,颊面与耳根微热。
见男人仍好整以暇地盘臂而立,好看的下颚带点睥睨神气般微微抬高,明显等着她继续往下说,李明沁压下叹息,从善如流。
「我大伯父浸淫朝堂多年,汲汲营营,一朝辞官归故里,走得那样乾脆不留连……我就想,王爷那一日登门来访,与大伯父关门密谈,所谈之事必然直指重点,想来临安王虽未如上一世完成他夺嫡的大业,但私下的策谋筹划应有好长一段时候了,王爷有心要查,目标对你而言又如此明确,自以为运筹帷幄的右相在面对王爷时定觉无比挫败我大伯父二话不说直接辞官,王爷那日对他摊牌肯定摊得十分彻底,堆到对方面前的证据定然铁证如山,若非如此,好斗且恋权之人不可能轻放手中权势,全因两害相权取其轻,逼得那样的人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抉择……」
封劲野嘴角微扯并未说话,那嘲弄不语的模样倒像默认她所推敲的。
李明沁还是叹气了,抿抿唇瓣又道——
「当日在青林围场,我曾厚着脸皮求王爷,若然到了出手的时候,可否手下留情,如今王爷手握铁证却隐而未发,仅是单独找上我大伯父摊牌……临安王密谋夺嫡,我隆山李氏与虎谋皮,王爷手中罪证若直接面呈皇上,摊开在青天白日底下,便是我全族倾覆之祸。」
许多话想说,一时间全涌到舌尖上似,她静下来缓了几息,一会儿才晓得该如何开口,该说什麽。
「王爷肯留这个情面,实是我隆山李氏的大恩人,我李明沁铭感五内,然後……是该轮到我了。」
封劲野一双利眉蓦地纠结。「什麽?」
她深深呼吸吐纳,鼓起勇气抬眼望他,笑得没有很成功。「封劲野,」突然唤了声他的名字,那让男人心头一凛,有些没底儿,只能听她幽幽接着道:「上一世害你的人如今各得各的下场,我也害了你,是该轮到我了。」
她平铺直述说得云淡风轻,封劲野却是听得心窝那团火猛窜三丈高。
别问他为何火大,好像也没有理由火大,毕竟她没说错什麽,他本就对她下过话,他的高抬贵手是给那些无辜的、不相干的人,上一世教他吃过苦头的,一个也别想逃……尽管话是自己说的,此刻听她道来,他就是火大。
这个没心没肺的浑蛋!
如今满帝都皆在传皇帝欲替他赐婚之事,他不信她未曾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