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喻言时
儿时父亲工作忙,母亲又专注她自己的生活和圈子,谁都无暇照顾她。有很多个暑假,她都是在詹家度过的,和詹雨霏躺在同一张床上。那时的日子肆意又酣畅,无忧无虑。
那会儿家里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过去,愣是没半点变化。
她四下扫了两眼,照旧没看到一张詹雨霏的照片。
詹叔叔一家应该也是和她一样怕睹目思人吧?
老旧的八仙桌,南絮坐下方,詹父坐上方。
桌上压了一块和桌面同样大小的大理石。大理石光滑平整,手肘轻轻擦过,顿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詹父给南絮泡了热茶。
她闻一口茶香,熟悉的味道,又是涑明茶。
最近一两个月,涑明茶她已经喝了好多次了。
太苦涩了,她不止喝不惯,心里还直泛酸。
都说涑明茶初尝苦涩,过后回甘,需要饮茶之人耐住性子细细品味。
可是南絮却等不到它回甘。就像很多人的人生,少时艰涩,苦难常伴。以为长大成人后借着自己的努力会苦尽甘来。殊不知人生没有最难,只有更难。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尝不到片刻甜。
詹父说:“这茶是常遇那孩子送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喝。”
“我前几天刚见过他。他现在是青陵一家老牌律师的高级合伙人,非常厉害。”那杯茶南絮一口都没喝。她的内心已经够苦了,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添堵了。
杯子放在桌上,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摁住杯沿,漫无意识地摩挲。
提到常遇,詹母插.话进来,“常遇那孩子回青陵了?”
南絮点点头,“听说两个月前刚回来的。”
詹母马上打开了话匣子,“常遇那孩子懂事,雨菲离开以后他时不时就来趟家里,看望我们老两口。每次过来都带很多东西,吃的喝的用的一大堆。每年清明冬至也会过来给雨菲扫墓,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落下。”
说到这里詹母轻叹一口气,伤感道:“这么好的男孩子,是我们家雨菲没福气。”
詹母给南絮切了西瓜,招呼道:“许许,别光顾着喝茶,快来吃西瓜。这西瓜是你詹叔叔自己种的,没打农药,绿色健康。”
南絮笑,“詹叔叔你还自己种西瓜呢?”
詹父:“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倒腾院子后面两块地,打发打发时间。”
南絮挑了一块小块的西瓜。轻轻咬一口,汁水四溅,甜入人心。
明明很甜很甜,她却很想哭。
詹母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手里拿一把芦苇秆子编织的大蒲扇,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跟南絮说话:“许许,我和你詹叔叔吃的穿的都不缺,我们老两口花钱的地方很少,你就不用给我们寄钱了。你挣钱也不容易,自己攒起来。”
南絮人不常来,钱却没缺过。
她笑了笑,“我不差那点钱。”
詹母:“我知道你不缺这点钱,可我和你詹叔叔不是你的义务。你的心意我们都清楚。你是在替雨菲孝敬我们。”
詹父也说:“这么些年你和常遇就总惦记着我们,我和你阿姨也都很感激。可是你们还年轻,应该有你们自己的生活。”
南絮打断:“詹叔叔您说的我都明白。”
有些话题太过诛心,再说下去谁都承受不住。
离开的人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可留下的人背负的一点也不少。
“不说了,不说了。”詹父摆摆手,换了个话题:“你爸爸和你王叔叔前不久也来了家里,给我们带了好多吃的。家里就两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东西。”
“王叔叔?”南絮猛地抬眼,被惊了下。
詹父抬手拍了一下脑袋,“瞧我这记性,应该叫王老师,你和雨菲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她的呼吸被堵住,近乎窒息,“他回国了?!”
詹父:“说是回来探亲。”
“他什么时候来的?”
詹父说:“就上个月月初,雨菲的忌日过了两天。”
那个人居然还敢来詹家,还是和老父亲一起来的!
是詹雨霏入了他的梦了吧?
还是午夜梦回他睡得不踏实了呢?
客厅里,掉漆的吊扇吱呀作响,噗嗤噗嗤响个不停。
冷风吹在身上,南絮脊背发凉,手臂起了成串成串的鸡皮疙瘩。
她的脑子乱糟糟的。詹父再跟她说的内容,很多她都没听进去。
“许许?”詹父唤她。
她猛地回神,“詹叔叔您说。”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
“你爸爸忙公司,你妈妈到处旅游,这两人谁都顾不上老人家。老太太上了年纪,你得上心点。”詹父给南家当了十多年的司机,对于老东家总有浓厚的情谊。
南絮笑了笑,“奶奶的身体我一直很上心。”
“听你爸爸说你也不找个男朋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詹父拿起水壶给南絮添水。
不论她几岁,在詹父眼里她始终是孩子。长辈总爱操心小辈的事情。
她哭笑不得,“詹叔叔,我有数的。”
詹父:“你们年轻人就是太有主见了,才让做父母的这么操心。雨菲要是还在,我和她妈妈也指不定该怎么操心呢!”
詹母及时打断丈夫,“年轻人有她们自己的想法,你瞎裹什么乱!”
南絮没久留,坐了坐就告辞了。
这栋房子太压抑了,待久了,她怕自己受不了。
坐进车里,她挂倒挡把车倒出去。透过挡风玻璃,她再一次看到了院子里孤独立着的那棵石榴树。
她记得这棵石榴树下还有一只秋千,她坐这头,詹雨霏坐那头。
院子里满树浓阴,静谧如画,微风送来两个女孩子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南絮再也没有听过比那更动听的笑声了。
——
车子驶离詹家老屋,南絮搁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滋滋震动了两下。
她没理会,只顾开车。
没过一会儿,语音电话就直接追过来了。
那人就是这样的性子,一点都安耐不住。
手机屏幕不断闪烁,她抬头瞥一眼,没接。继续开车。
铃声响了一瞬,停掉。
一两秒过后,又响了起来。
平时熟悉的铃声在这会儿只觉得刺耳,一声声,不间断地压榨她的神经。
她烦躁不堪,猛地踩下刹车,“嗤”的一声,轮胎与路面摩擦,红色小车停在路边。
南絮接通电话,“说。”
手机里沁出男人熟悉舒朗的嗓音,“在哪儿?”
她气急败坏道:“不知道。”
对面的人明显愣了愣,继而压低嗓音,“给我发个定位。”
很显然,态度都放软了。
南絮倏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了。她不该迁怒夏君岱,把坏情绪发泄在他身上。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值得我们善待。
她敛起神色,声音变软,“我去了趟詹雨霏家,现在回去了。”
夏君岱的语气不容置喙,“许许,你听我说,把车停在路边,不要开了,我过去接你。”
南絮想想自己的情绪,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她这个状态委实不适合开车。
她给夏君岱发了个定位,就没再继续开车了。
她坐在车里给傅婧娴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今晚不去参加同学会了。
看一眼手机,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
火烧云掩映天际,红艳欲滴,入目皆是绚烂。
远处白墙黑瓦,房顶炊烟袅袅。
小镇的人饭煮得早,堪堪五点,家家就已经是饭香了。
乡间小路穿过大片大片农田,绿油油的水稻,一眼望不到尽头。
风过,惊起蛙声一片。
几个干完农活的妇人从车旁经过,嘴里在讨论晚餐的菜肴,不知是吃苋菜还是空心菜。
民以食为天,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生活无非就是一日三餐,四两炊烟。
虽然不常来,但这一带的景致南絮还是熟悉的。
儿时,詹雨霏总带着她四处疯玩。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小镇就这么大,角角落落都去过无数遍。
插|过秧苗,割过稻子,钓过青蛙,捉过蝴蝶,摸过鱼,抓过虾,偷吃过别人瓜田里的西瓜……
詹叔叔把青春都奉献给了南家,而詹雨霏则给了南絮无数陪伴。
临到了却是她害了人家。
这么长时间以来,詹雨霏一次都没入她的梦。吝啬到连梦都不给她一个。
是还在怪她吗?
她的胸腔堵着一口气,憋闷地厉害,亟待疏解。
车里闷,南絮待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