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淳牙
左颖回身,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荷花滩,吃掉那块烧饼后才又继续:“因为没人照顾龙凤胎,他非让我退学,我不干,他就断了我的钱,我当时太想继续上学了,我想考大学,甚至已经选好了要去的城市、学校和专业,所以我就决定去找她,我想她当年一定是有苦衷才走的,她并不是真的不要我,而且就算她有了新生活不认我也没关系,能帮我解决眼前的问题让我继续上学就好。”
“我找到了当年那个包裹,就是她老家寄花生的那个,上面有寄件地址,是商丘那边的一个村子,我攒了点零花钱,买了车票,谁也没通知,一个人去了商丘。”
“可那个地址已经不存在了,周围都是新盖的楼,我在附近的市场打听,遇到一个热心肠的姐姐,她说她能帮我。我跟着她做了三四个小时的大巴车,越走越偏,在车上她小声用方言跟别人打电话,她不知道其实我听得懂他们的方言,我听出来她在说骗来一个年纪大点的,不知道能不能卖的上价钱。”
说到此,左颖蓦地停顿了下。
陈南鹤忽地弯了腰,手肘撑着腿,他心里泛起莫大的酸楚,另一只手很想去触碰她,却不敢。
左颖继续边吃边说:“我很快知道她是人贩子,就嚷着肚子疼闹着要下车,中途向司机求助了。好在司机是个好人,报了警。当地的警察人也不错,又帮我找人,人没找到,只通过她表姐找到一个联系方式,一个手机号。”
“我打了那个手机号,迫不及待说我是谁,边哭边说,对面一句话也没有,只有很细很轻的呼吸声,大概两分钟不到,就挂了电话,再也不接了。”
左颖挺直了腰目视前方:“她虽然一句话也没说,我就是知道,我确定,她是王晓梅。”
左颖利脆的话音刚落,几乎立刻,陈南鹤接下来,回应她。
他沉沉地说:“对,那就是她。”
左颖震惊转头,他直起腰,侧头看着她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坦白说:“那就是她的电话,你是不是还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留了你的名字和高中宿舍地址电话?”
左颖只眨了眨眼,恍如雷击般。
陈南鹤抿唇,略艰难说:“那个手机她后来就不用了,前年,手机到我手里,我就是顺着那条信息找到你的。”
盛夏午夜的北海公园码头,在一片浅浅的荷花滩对面,他们一高一低略略歪着头凝视对方,眼神里滚着无数汹涌情绪,既有被命运捉弄后的不甘和无奈,也有对彼此自私又复杂情感的控诉,或忏悔。
忏悔的自然是陈南鹤,他觉得没有比此刻更适合袒露自己卑劣行径的时候了,他缓缓吸了口气,甚至故意浅浅笑了下,而后又大胆的伸手轻轻擦拭他老婆嘴边残留的一点点豌豆黄残渣,说出一切。
他说:“听说过雷普利人格吗?她就是。”
“她根本不是王樱,这么多年,她一直盗用王樱的身份生活,并把自己活成王樱的样子。我找过她很多破绽,都被她反过来证明是我神经病不正常,我不是她的对手。很久以来我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前年大概是我状态最差的时候,没有目标,低沉,绝望,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像我妈那样彻底疯掉。”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妈是自杀的。大概太痛苦了吧,她在医院割了手腕。”
“小时候我不理解她,但那年有一次我实在挨不过,胡乱吃了很多药,很快我就知道可能也会像她那样,但我居然一点也不怕,那时候我理解了她,甚至替她高兴。”
“我当然没死,洗了胃,活了过来,行尸走肉的时候,遇见了你。”
“一开始我只是好奇,然后就一头栽了进去。我那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跟她周旋了,我当然也知道如果证明你跟她的关系,就能戳破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她就不再是那个人人尊敬和爱慕的王樱博士,自然在尚飞也待不下去。但是,我就是,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也承担不了那个后果。”
陈南鹤看着旁边的人,一阵心疼,鼻子酸涩:“我狠不下心,可我又害怕,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宁愿你把我当成一个普信男,一个社畜,什么都好。”
他紧紧盯着左颖,恍惚看到她乌黑的眼睛在自己脸上转了转,里面闪着晶莹宝贵的光,可突然他视线一阵模糊,暗自骂自己没用,两根手指急促地抹了下眼角,再看过去,发现她已经敛起情绪,继续吃剩下的北京小吃。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视线平行望向远方,眼里却空洞无物,好像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随着轻描淡写分享出来的痛楚往事一起散在即将来临的黎明里。
夜已经褪去了墨黑色,天边甚至泛出一点浅蓝,不知过了多久,左颖机械地咽下最后一块豌豆黄,轻轻叹口气。
她依旧语气淡淡:“知道那 50 块钱的来历吗?”
不等陈南鹤回答,她说:“那是这么多年,我唯一保留的与她有关的东西。”
陈南鹤惊异地看她,这才理解她为什么逼着自己一口一口独自吃掉那张旧纸币换来的食物,她在与她过去最深的执念告别,吞掉它,才能重生。
比起左冷禅对她的压榨和剥削,王晓梅的一次次抛弃伤她更深。
左颖不知旁边的腹诽,看了眼天边破晓的红,语气忽地轻盈起来:“你看,天亮了。”
陈南鹤却并不在意天边,更专注眼前,他深深看着眼前的人,看她转头,看她露出笑容,笑着看向自己,一如往常一般摄人心魄。
不由自主地,陈南鹤伸出手抚摸她的侧脸,又垫在下巴,近距离倾身看着她。她并没有躲,甚至微微歪头在他手上蹭了蹭,留下一阵柔软酥麻。
天边呈现罕见的浅蓝与浅红交杂的景象,宛如马卡龙一般的朝阳里,陈南鹤看到他老婆的脸在他手心温软地笑开,狐狸般弯起嘴角,又勾起眼尾,她望向自己,软软糯糯又步步为营地问了他几个问题,让他毫无抵抗。
“陈南鹤。”
“嗯。”
“你爱我是吗?”
“是。”
“我要什么都可以是吗?”
“是。”
“什么你都给吗?”
“给。”
她凑近,用只能他听见的声音说:“我要尚飞。”
“好。”
陈南鹤抿唇,他觉得,他跟跪没什么区别了。
?
第四十九章 那就是一对抢钱夫妻
尚智远觉得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真材实料,也不善笼络人心,在尚飞混到如今这个位置除了投胎技术好之外,全凭他拿捏住了尚一祁最在乎的三件事——吉鸣、王樱和陈南鹤。
吉鸣是尚飞在国内最大的竞争对手,也是福建起家的老牌家族企业,从市场策略到产品研发上一直都跟尚飞对着干,是尚一祁最棘手也是最忌惮的对手。于是,尚智远花了很多功夫拉拢了吉鸣内部的关系,总是能及时提供情报向老尚邀功。久而久之,搞情报成了他一块重要业务了。
王樱就不用说,这女的心机和手段都堪比现代版武则天或者甄嬛,那些年老尚身边莺莺燕燕也围了不少,什么段数的没有,谁想到兜兜转转二十年下来赢家居然是她,给了名分不说,还老眼昏花地让她进了管理层,尚智远现在给她的名字备注都是“钮祜禄博士樱”。所以认怂,服软,识时务,必要时给她当狗就是了。
尚智远没少给王樱当狗。狗的自有修养是什么他比谁都门清,除了毫无底线的跪舔之外,还得察言观色替她去咬人,咬的最多最狠的,当然是陈南鹤。
没办法,谁让他是老尚唯一的儿子呢,是万万不能让他翻身的。
他知道对陈南鹤干的那些龌蹉事上不了台面,可以说是恶行了,可仇早就结下了,与其费劲巴拉跟他缓和所谓的兄弟关系,不如干脆毁了他,让他彻底没机会。
何况他很清楚老尚看不上他哪里,谁会把几代人心血的企业交到一个疯子手里呢?尚飞毕竟是正正经经国货之光的大品牌,又不真的是可以托孤或垂帘听政的封建王位。更何况,最重要的是,老尚不是个舐犊情深的爹。
所以收拾陈南鹤很简单,想个办法让他发个疯闹个事,再适时地让老尚看见就行了。就比如前几个月哥几个在老尚城堡里故意当着他的面围着那个鼎聊童年趣事,他果然就没搂住,老尚也就暂时断了让他进董事会的想法。
每次老尚有笼络那疯狗的打算,尚智远都是这么干的,损是损了点,但生在这样的家族企业,摊上那么个冷血的暴君,丛林法则的标准都比普通人残酷多了。尚智远觉得是陈南鹤倒霉和天真,怪不了他。
最近老尚那个大动作也浮出水面了,加上他身体的状况依旧不太好,又动了拉拢陈南鹤的念头。把陈爸爸弄来当说客不说,还让王樱去讨好他那个偷偷娶的没文化的小娇妻,想干嘛?一家团聚?天伦之乐?难不成还想有生之年抱个孙子培养孙子?尚智远烦闷,更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了。
他趁着过生日叫几个朋友组个局,也约了陈南鹤,特意发了两遍聚会的包厢号他都没回复,还以为他不来了,结果酒喝到一半时那疯狗出现了。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那个曾往他西装上泼咖啡的没文化没背景粗鲁俗气的老婆。
“小鹤!弟妹!”尚智远佯装热情地扒拉开眼前的人群凑过去,小短手握拳使劲在陈南鹤胳膊上捶了下,“你来不早说!早知道等等你们了!”然后冲包厢的专职服务员,“把我的酒再拿两瓶来,哎对了,小鹤不能喝酒是吧?”
这时旁边一直揽着陈南鹤胳膊的左颖浅笑着说:“我可以替他喝一点。”
尚智远挑眉打量,发觉他们俩今天看起来格外登对,不知是穿着同款情侣 T 恤的缘故,还是连体婴一样紧贴着没分开,让他想起那种即将登台表演的团体组合,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他倒是也没在意,故意揶揄:“弟妹懂事,我们尚家是无酒不欢的,这个小鹤知道。”
说完尚智远摆手领他们去包厢里间,没注意到左颖轻蔑地笑笑,与高她一头的陈南鹤眼神里的蔑视交相呼应。
包厢里比较安静,大家边喝酒边聊天,除了三两个多年好友外,尚智远特意把总部秘书处的小秦叫上。小秦是老尚的人,也是老尚的眼线,尚智远叫他来的目的很简单,等会陈南鹤发起疯来总得有人转播给老尚看,不然他不白忙活了。
陈南鹤两口子倒是心大,直接坐在小秦旁边,两圈酒之后,还跟他攀谈起来。
陈南鹤手里攥着一杯白水,转头突兀地跟小秦聊起工作的事:“明年春款的代言人签下来了吗?”
“签了,在走合同了。”小秦谨慎看看周围,“内部消息,别说漏了,等官宣。”
“肖同宁?”陈南鹤问。
小秦点头。
“肖同宁?”左颖放下手中零食,一手虚虚抱着陈南鹤胳膊,脑袋绕过他看向小秦,叽叽喳喳,“是那个射击运动员肖同宁吗?我好喜欢他啊,他好帅!”
陈南鹤阴着脸低头看她:“哪帅?”
“哎呀,为国争光当然帅啦。”左颖似在哄他。
“他又没拿奖牌。”
“入围也不错啦,潜力股。”左颖晃了晃他胳膊,又说,“不过我怎么听说,他前一段好像跟吉鸣在谈合作呢?”
小秦笑着看向尚智远:“这就多亏了咱们远总了,运筹帷幄,从吉鸣手里抢下员大将。”
左颖懵懂看着他们:“什么意思啊?”
陈南鹤低头:“少打听。”
“哎哎,没事。”尚智远颇为得意,摆摆小短手,油腻自恋地解释起来,“弟妹好奇也正常。其实是这样,我了解到他们内部代言谈判的价码,咱们的诚意稍微高一点点就好,懂吧?”
左颖看似一脸懵,跟尚智远碰了杯酒,喝掉后问:“就是说,你在吉鸣有眼线啊?真厉害。肯定是大人物吧?”
“也就是中层吧。”
“那维护关系要花很多钱吧?”
尚智远觉得这女的还真是蠢得可以,没防备说:“也不一定是钱,各取所需嘛。”
左颖点点头,又跟他喝了一杯,话题莫名其妙还没绕过去:“吉鸣前几天还上了热搜呢,好像明年青奥会的赞助被他们拿去了。”
话说到此,尚智远已经有点喝晕了的脑子终于转了转,意识到话题有点危险,可还没来得及阻止,听到陈南鹤立刻接住他老婆的话茬,问小秦:“青奥会尚飞不是也竞标了吗?”
小秦撇嘴:“没竞上,据说差一点,吉鸣险胜。”
“哦。”左颖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又扬声问,“会不会尚飞也有他们的眼线啊?所以竞标才输了。”
尚智远脸色已经僵硬了,急急插话:“来来来,喝差不多了,咱们来做个游戏,就是小时候喝酒玩的游戏,陈南鹤你还记得吗?”
陈南鹤抬头,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凛冽地看向对面,尚智远挑衅回视,互不相让。
可在大家心照不宣的暗战中,左颖倒是悠哉地取了颗樱桃吃,而后用一句话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彻底宣战:“远总急什么啊?难不成是你给吉鸣当内鬼啊?”
尚智远转头,瞪着左颖。
左颖丝毫不惧,又补了一刀:“或者说,你们在交换商业情报?我不懂哈,是你说的各取所需,也许你用青奥会的赞助资格换一个连块奖牌也没拿到的代言人呢?要是那样的话,那尚飞可是亏大了。”
条件反射般,尚智远紧张地看了眼小秦,见小秦已然放下了酒杯皱着眉头在琢磨什么,知道引起了他的猜忌。而他更清楚,老尚最痛恨内鬼,一旦失去他的信任很难再挽回,他就再也没机会翻盘了。
尚智远急了,冲左颖吼:“你他妈瞎说什么呢!”
左颖做了个害怕的姿态,躲在陈南鹤身后:“老公,他要打我。”而后又从陈南鹤背后歪头对小秦添了句,“我就是随口说的,他怎么还急了呢?”
陈南鹤站起来,把左颖轻轻护在身后,像是接力一般接过她的成绩,做最后的收尾:“狗急跳墙了?在这个位置蹲了这么久,你还真是一点本事也没长,除了出卖公司情报别的业务一个也玩不转。”
他又略略看了眼小秦:“尚飞跟吉鸣竞争这么多年,多少次被他们险胜了?除了商业竞标之外,还有新品开发的策略,上市时间,甚至还有莫名其妙撞款的时候,对吧?”
尚智远至此终于明白这对夫妻就是他妈的有备而来,他们一唱一和的演了一出好戏,三两下把他出卖公司情报的事情在老尚的心腹面前捅破了,他仓惶看向小秦,发现小秦脸色已经很难堪了。
小秦纵然再想维持体面也待不住了,找了个借口离开,尚智远徒劳地试图挽留,小秦没再给他任何面子,他便知覆水难收。
尚智远凶相毕露,忽地站起来,却一阵头晕,又跌坐回去,不免露出狼狈相,仰头看着陈南鹤,半天才憋出那句他骂了二十几年的话:“妈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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