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虞六棠
林北的?目光在落了一层灰和树叶的?三轮车上停留一会儿,他扬起笑容说:“金会计,你好。”
金旺抿了一口茶,笑说:“你好。”
金旺身后放了一把新扫帚和一个新簸箕,林北盯着扫帚和簸箕,好奇问:“公家是不是定期给咱们街道办事处配扫帚、簸箕?”
金旺斜身指着崭新的?扫帚和簸箕,他晃着脑袋说:“都是我持家有道,要不然?咱们街道办事处跟金阳街道办事处一样,簸箕破的?啷当响,扫帚用的?只剩几根毛。”
“你攒我们的?废报纸和废纸拿去卖,倒成了你持家有道。”孔国贤笑着摇头。
“你不得不承认有了我,大家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金旺得意道。
孔国贤想了想确实如此?,上一个老会计天天喝茶看报纸,他啥事也不做,因为他天天不做事,大家要分?担他的?活,每个人火气越来越大,怨气也越来越重?,直到老会计退休,金旺被?分?到这里上班,他们的?工作才回归正轨,大家心?里攒的?怨气慢慢没了,整天乐呵呵的?。
“金会计,你卖废品是不是属于会计里面?的?其他收入?”林北一脸求知望着金旺。
“对。”金旺对林北越来越好奇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句话,说把闲置的?物品租赁出去,让物品物尽所用。孔主任、金会计,与其三轮车在那里落灰,不如办事处把三轮车租给我。”林北拐了一个大弯,终于说出他的?目的?。
金旺听到钱,他眼睛闪着金光:“孔主任,我看行?,正好把租金记在其他收入里。”
孔主任:“……”
你根本没有把卖废品获得的?收入记到其他收入里。
不过“把闲置的?……”引起了他深入思考,他越琢磨越赞成这句话,他说:“你觉得租金多少合适?”
金旺在心?里啪啪狂算,他比这辆三轮车还小一岁呢,如今这辆三轮车折旧不少,不值八十块钱,如果他一个月收两块钱,他一年就收二十四块钱,这辆三轮车起码还能凑合用五年,他五年收一百二十块钱,到时候他把三轮车当做废品处理掉,也能卖二十。想到这里,金旺笑眯眯说:“一个月两块钱。”
“行?,你看着处理,我去一趟派出所。”孔国贤拎包离开。
“我先?付半年的?租金。”林北掏十二块钱递给金旺。
金旺把钱放进抽屉里,给林北开了一张票据,林北拿到票据,他推三轮车离开。
金旺确定林北离开,他回到座位上喜滋滋数钱。
林北脱掉褂子擦三轮车,他把褂子系到车把上,蹬三轮车到金阳街道办事处。
到了金阳街道办事处,林北停好三轮车,他敲门?进入办公室。
“同志你们好,请问谁是孙主任。”林北问。
林北是寸头,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下身是一条宽大的?绿色裤子,他看着就非常阳刚。
孙德川转身说:“我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孔主任写的?介绍信,您看一下。”林北连忙走过去,递出介绍信。
孙德川浏览了两遍,他把介绍信放到一旁,打量林北说:“凡是在金阳街道搞建筑的?成员都要办这里的?暂住证,你把他们的?户口本和集体?证明给我。”
林北在一旁投户口本,他把一摞户口本和集体?证明给孙德川。
孙德川花费半个小时检查户口本和集体?证明,他确认所有资料都没有问题,才给林北开暂住证。
林北拿到暂住证,送给孙德川一包烟,他骑三轮车离开。
钱吉祥和王晓冬的?家都在和平路上,一个在文?化宫旁边,一个淮大边上。
林北来到十字路口,他决定先?去和平北路找钱吉祥,再去和平西路找王晓冬。
林北右拐,进入和平北路。
林北骑行?五百米左右,他明显感受到自行?车增多,行?人也比其他地方多了两到三倍。
道路两旁也是低矮的?房子,他继续往前骑行?,看到了一个露天篮球场,篮球场边上就是淮大,而钱吉祥家就在淮大对面?。
林北正要到对面?,无意间瞥到钱吉祥和王晓冬的?身影,两人正在篮球场上打篮球。
钱吉祥转身运球的?时候,余光看到林北骑三轮车在香樟树下停了下来,他站在三分?线以?外抛球,篮球撞击篮筐,篮筐“嗡”的?一声颤抖,篮球在篮筐上弹跳两下,落入篮网中。
钱吉祥吹了一声口哨,捡起被?他丢在看台上的?衬衫,他把衬衫甩到肩膀上单手插兜离开。
王晓冬指尖转球,看到钱吉祥向香樟树下走去,他抛出篮球:“下回我们继续约球。”
王晓冬把外套揉成一团,把一团球塞到腋下,跑到香樟树下,把手肘搭到钱吉祥肩膀上,视线随着钱吉祥指的?方向望去。
“这个四合院是我爸家,旁边的?四合院是我妈家。”父亲家院子里有一棵青梅树,听奶奶说父亲嘎嘎小就知道拐母亲来家里看青梅花,青梅树结了果,父亲兜着一兜青梅跑到隔壁,父亲兜里的?青梅没了,却牵着一个小奶娃回家,后来,皮小子长大成为工程师,奶娃娃长大成了翻译家,再后来,母亲家满院月季花热闹绽放,父亲家的?青梅花安静盛开的?季节,父亲牵着母亲的?手组成一个小家庭。
那一年,浅白色小花在绿叶中探出头,他出生了,父亲的?研究取得巨大进展,可能父亲当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给他起了一个无比俗气的?名?字,吉祥。
又是一年青梅树开花的?季节,他们家以?及母亲的?亲人、父亲的?亲人被?下放到西北改造。
七六年夏,其他亲人在西北那片土地上长眠,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了。青梅树树冠大,枝叶茂盛,一个个圆溜溜的?青梅坠在枝上,父亲温暖的?手掌盖在他头顶,锁上院门?,揽着他,牵着母亲离开。
当年母亲家的?院子、父亲家的?院子被?一群腌臜的?人霸占,院子已经脏了,父亲和母亲不愿再踏进院子一步。
钱吉祥望着探出墙头的?青梅,浅笑问:“林老板,青梅树能保留下来吗?”
林北站起来,他目测青梅树和墙壁的?距离,说:“可以?。”
钱吉祥脸上的?笑容加深,王晓冬突然?开口:“吉祥,你这儿离文?化宫很?近,文?化宫入口是一个大石门?,进去就是一个大广场,五八年被?改造成溜冰场,文?化宫里面?有大型电影院,儿童乐园,图书馆,游泳馆,舞厅,大家轮休到文?化宫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你在这里建台球室、溜冰场、电影院,有生意吗?”
“这里有淮大,淮大还办了夜校,他们下课到我这里放松,多方便呀。”钱吉祥美滋滋说。
“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是大家到文?化宫玩是赶时髦。”王晓冬给他泼冷水。
钱吉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王晓冬建议道:“你干脆不要台球室,把台球室变成舞厅,舞厅、溜冰场、电影院的?组合多好啊,小情侣跳完舞到楼上溜冰,再到三楼看电影。”
“不行?,一定要保留台球室。”钱吉祥摇头。
“要不这样,一楼舞厅,二楼溜冰场,三楼电影院,楼顶台球室。”林北想了想又说,“打台球弄出来的?声音响,三楼的?电影院会受到影响,你可以?在三楼通向楼顶的?楼梯处安装一个铁门?,上午七点到九点,下午两点到四点,这个时间段看电影的?人少,你可以?在这两个时间段不安排放电影,开放楼顶的?露天台球室。”
“老林,你真牛。”王晓冬竖起两个大拇指,“这样一来,钱吉祥的?店又新奇又时髦,他的?生意想不火爆都难。”
钱吉祥拍掌叫好:“我就盖这样的?。”
林北从包里掏出设计图纸:“这张设计图纸作废,我回去给你重?新画图纸,可能要晚几天开工。”
“我能等。”钱吉祥激动?说。
“工费我不会加多少,但是你要在楼顶围上铁丝网,还要装修舞厅,费用要多出不少。”林北提醒道。
“钱不是问题。”钱吉祥不假思索说。
“老林,你也给我参谋一下我的?酒吧要怎么改?”王晓冬熟稔喊林北。
“我记录一下数据,到文?化宫那里看一看,再说你的?酒吧要不要改。”林北骑三轮车过马路。
钱吉祥、王晓冬坐到三轮车两侧的?车栏上,林北蹬三轮车的?腿僵了一下,这两人真自来熟。
到了对面?,钱吉祥掏钥匙开门?,左边院子的?月季花豪放生长,右边院子的?青梅树安静生长,林北进入左侧院子,花香扑鼻而来,让人心?生甜蜜,林北测量并记录下数据,他进入右侧院子,青梅树上的?叶子如深色翡翠,林北抬头,阳光穿过繁茂的?树叶,在已熟的?青梅上留下光斑,那个青梅发光,果肉的?香味慢慢溢出来,林北忍不住嗅了嗅,很?清香的?味道。
他记录好数据,蹬三轮车离开。
钱吉祥、王晓冬十分?熟练坐到三轮车上。
林北:“……”
林北没有往回走,他穿过庆祝一路,进入和平西路,入眼就是一个大大的?石门?,石门?上写了“淮市工人文?化宫”,他的?视线穿过大门?,看到一群小孩溜冰,林北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放暑假了。
文?化宫里的?游泳馆是露天的?,几个穿着泳裤的?小孩跑到门?口买冰棍。
还有时髦男女挽手进入文?化宫,也有人拿一本书离开文?化宫。
“这个文?化宫以?前是一个衙门?,后来是射杀场,四九年,上面?决定在这里建文?化宫。”王晓冬介绍道。
王晓冬指着小洋楼说:“前面?那两层小洋楼就是我家。”
“王晓冬,你把小洋楼拆了,你爸妈不揍你?”钱吉祥盯着小洋楼问。
“我们下乡改造,百货大楼的?一把手搬进来住,我们平反回来,那人走了,我爸妈也不想再住进去了,有人找我妈租小洋楼,我妈这些年身体?不好,我爸嫌收租费事劳神,他没让我妈把小洋楼租出去,把小洋楼送给我了。”王晓冬声音嘹亮,里面?却裹着苦涩。
林北抬头望着充满历史痕迹的?小洋楼,说:“真拆?”
“拆。”王晓冬坚定说。
林北蹬三轮车带他俩逛周围,又进入文?化宫转了一圈,他蹬三轮车回到小洋楼:“附近开了一家西餐厅,文?化宫里有舞厅、歌剧院,你酒吧建两层,第二层做成包间,也不是稀奇事。”
“谁会点包间?”王晓冬跳下来,靠到路灯杆上问。
“我打一个比方,王国华和政府合作办老年食堂,他是不是要和政府打交道,要不要细谈怎么办老年食堂,他们就需要一个地方打交道,可以?是西餐厅,为什么不可以?是酒吧包间?而且,咱淮市还没有出现?类似的?酒吧,它的?出现?是不是弥补了市场在这一块的?欠缺,给谈合作的?人提供了一个场所?”林北从包里掏出一份报纸,这是他从孙定喜那里拿的?旧报纸,他包黄布没有用完,他就把报纸装进包里,没事的?时候,他掏出报纸看两眼,这份报纸只有一个主题:市场和经济。他把报纸递给王晓冬。
王晓冬翻看报纸:“那我就盖这样的?酒吧。”
“那我也重?新给你画设计图,你这儿暂时也不能开工。”林北伸手问王晓冬要报纸。
王晓冬把报纸还给林北:“老林,吉祥,走,我请你们吃西餐。”
“我吃不了西餐,你俩吃吧。”林北装好报纸,他蹬三轮车离开。
王晓冬看钱吉祥,钱吉祥插兜离开:“我吃不了带血的?东西。”
王晓冬抬头吹额前碎发,他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林北蹬三轮车到供销社,孙定喜坐着打盹,林北走进去敲了敲柜台,孙定喜嘚楞一下醒了。
林北趴在柜台上,下巴指着黄布,说:“孙哥,你卖掉几匹黄布了?”
孙定喜:“……你不买黄布就别乱问。”
“我要四十个安全帽,四十条安全绳。”林北收回视线。
“一个安全帽一块九,一根安全绳六毛。”孙定喜打着哈欠拨算盘,“一共一百块钱。”
“行?。”林北掏出十张大团圆放到桌子上。
手里的?钱进不了他的?衣兜,孙定喜懒洋洋点钱,把钱装进木盒子里,他给林北拿货,又写了一张收据递给林北。
林北把安全帽窜起来,他把安全帽和安全绳放入车斗里。孙定喜离开柜台,他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小林啊,看在咱俩都这么熟的?份上,哥把黄布便宜两分?钱卖给你。”
“我暂时不需要黄布。”林北坐到三轮车上。
领导这两天下来检查,他把20匹黄布运回家,累死他算了。孙定喜咬牙说:“我再给你便宜两分?钱,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
林北扭头为难道:“孙哥,我的?黄布还没有用完呢。”
孙定喜扭身进店。
“你把自行?车卖给我,我包了你的?黄布。”林北强调他没有自行?车票。
孙定喜算了一下,他从赵杰、胡三新那里赚了一百块钱定金,他没收自行?车票把自行?车卖给林北,又处理掉一堆黄布,他一点儿也不亏。
“行?。”孙定喜回到柜台打算盘,“一匹布四十市尺,一市尺四毛钱,一共三百二十块钱,一辆永久自行?车一百五十五块钱。”
“你一共给我四百七十五块钱。”孙定喜有些担心?林北听到这个数字反悔。
林北算了一下,三十匹黄布刚好够包装六万份礼盒,他说:“你等我一下,我到信用社取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