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 第32章

作者:孟德的小公主 标签: 现代言情

  穆朝朝在床沿坐下,手里动作未停,闲聊般地说道:“哦,去了威尔逊夫人那里,教会有个孩子过生辰,在那儿多待了会儿。”有些无关紧要的事也就不必多提了吧,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知不知我打了好些电话?”周怀年委屈,想让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她。

  “那也得赖你自己。”穆朝朝笑了笑,用发巾将头发裹起,抽出一只手来拿听筒,“谁让你之前非说要把电话安在我卧室的?要是安在一楼的话,杨嫂也能接得到,像今晚这样,我若不在,你也就不用一遍遍地打了。”

  一楼不方便。他心里总有一个与她做热恋情侣的愿望,在一起时约会,不在一起时就要听着对方的声音入睡。原来回去北平,他都会住在老屋里,这回却破天荒地住了饭店,连苏之玫都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当然,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只能怨怪她没有心,“哼,就该把电话安你身上,让你再也没有借口不接电话。”

  穆朝朝听了这话,来了精神,“诶?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商机。在国外,有安在身上的电话么?”

  她的关注点放错,惹得周怀年又来了气,“穆朝朝,你怎么比我还嗜钱如命?商机商机的,上海商会的会长不请你来当,我看便是埋没了人才!”

  他气呼呼的样子穆朝朝在脑海里描摹了一下,掩嘴笑了一声,不让他听到,“好啦好啦,明天换我给你打,成么?”

  周怀年轻哼:“这还差不多……”

  穆朝朝嘿嘿笑了两声,又接过话头,“对了,有件事原是想等你回来说的,但是我已经有些兴奋得控制不了自己了。”

  听她的声音,周怀年仿佛都看到了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于是,唇角也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调侃道:“嗯?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我就要当父亲了吧?”

  穆朝朝脸一红,嗔他道:“去你的,能不能想点正事儿?”

  本是一句玩笑的话,但说出以后多少是抱了点希望。然而,这希望只存在了一瞬,便立刻破灭,使他上扬的唇角默然地垂了下来。

  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穆朝朝看不到,也察觉不到,继续带着一点激动的声音对着电话里的人说道:“我想跟你说的是,拿合丰盈利的钱,做了一件大事。一件很大很重要的事。”

  周怀年靠在床头,手里仍旧把玩着那支香烟,低落的情绪还没过去,没精打采地应道:“嗯,说吧,我听着呢。”

  穆朝朝拢着手掌,将话筒环住,压低声音对他说道:“那笔钱,我给东北那边的抗日军送去了……”

  听到这话,周怀年眉头微动了一下,身子也坐直了一些,“是谁给你牵的线?”

  “你忘了?”穆朝朝依旧小声说话,“咱们北平唱老生的叶小姐,如今是东北厉家的少帅夫人。我在北平,曾与她有过一些交情。之后东北告急,少帅被关押,她便派人密信与我。”

  周怀年讶然,是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关系网,也想不到这位令南京政府苦苦寻觅的少帅夫人竟然能与她联系。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所以,你知道她的下落?”

  周怀年问了一句,却引起穆朝朝的警惕,“不知道,你别问我。”

  周怀年听她这话,忍不住发笑,“行,我不问。可若是别人要问,你也不能提。”

  穆朝朝对着电话点头,“放心,我嘴巴紧得很。”说完这话,她立马捂住了嘴,懊恼道:“周怀年,你别套我,我真不知道。”

  周怀年噙着笑,脑中全是她那副傻傻可爱的样子,“我不套,我套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遇见什么难事了,同我说就行,别自己一个人扛着。”

  穆朝朝手握着电话,又安心地点了一下头。这事儿算是与他打过招呼了,他并不反对,这便让她很是开心。

  她笑着拿手在电话线上绕了两圈,转而问他:“你在北平还顺利么?祭祖的仪式是不是明日就能开始?”

  “顺利。”周怀年又靠回床头,不紧不慢地和她说话,“明日是祠堂落成仪式,之后摆席三天不可免。另外,还有一些别的事需要处理,所以,大约还得晚几日再回去。”

  “没事儿,你先忙,就是别太累着自己。”

  穆朝朝这话答得快,惹得周怀年又觉得她没长良心,“我以为你会埋怨我不早点回去。怎么?我在这儿待多久,都成吗?”

  穆朝朝哼了一声,故意带着点醋意说:“我这叫懂事儿,予人方便。”

  周怀年知她成心逗弄,没好气地说:“又找揍呢,是不是?”

  穆朝朝笑起来,说他好心当成驴肝肺,让周怀年好一通急赤白脸地训斥。两人斗了几句嘴,穆朝朝想起来,便又问道:“对了,明日要摆几桌的席?”

  她清楚,当年他在北平落魄着,却没什么亲人帮衬,此番回去,也不知那些所谓的亲人是什么样的态度。

  “百桌起吧,来了人再添桌。”周怀年淡淡应道。除了北平的族人、各地的门徒,另有南京政府、多方军阀、全国各界名流商贾,下帖邀的、不请自来的,算起来是真的不少。而他总都不好因为一顿饭失了周家风度,更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因而只能大办了。

  穆朝朝听了不免张口结舌,“这就是‘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的意思么?”

  周怀年低笑一声,“世道如此,人也都是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踩着高位者的肩膀一步步向上爬,为的不过是要让那些曾经鄙夷过他的人,践踏过他的人,丢下他们矜贵的自尊臣服于他的脚下。再看他们趋炎附势,犹如看一条哈巴狗向自己祈求一根肉骨头。而给不给这根肉骨头,全凭他的心情。是为报复,也是那会儿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电话那头,穆朝朝轻叹一声,问他:“你有想过远离这些么?”

  周怀年微微阖眼,没有犹豫地说:“想。”尤其是在他们再度遇见以后,这种想法日甚一日,可是,很难。

  他没再说,穆朝朝也没再问下去。仿佛心有灵犀,或者说,他们本就心意相通,问一些话,也只不过是想要更加确定彼此的想法,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他们彼此确定就已经很好。

  发现她沉默,周怀年轻声问道:“困了?”

  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钟,不知不觉已经与他聊了快一个小时。穆朝朝不困,可心里想要他早睡,却又舍不得挂断电话。于是,坐在床上,将腿抱起,声音有些发糯地说:“没有,想你了……”

  她的声音轻软得犹如一片羽毛拂过,弄得人心里酥痒。男人脖颈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说:“怪你催我走,那天早上,都没尽兴……”

  穆朝朝咬了咬唇,将烫乎乎的脸埋进自己臂弯里,小声嗔他:“你怎么没羞没臊的……”

  周怀年的唇微微勾起,嗓子里故意发出沉而蛊惑的气音,“等我回去,加倍补偿给我,嗯?”

  这声音好似就在她耳边作乱,惹得穆朝朝没来由得微喘,“你是成心不让我睡,是不是?”

  周怀年抬手,解开两枚寝衣上的扣子,轻声反问:“你睡得下么?我是睡不下了……”

  穆朝朝咬着手指笑,而后缓缓侧身躺下,发烫的脸颊将电话听筒压在床上,继续问他:“睡不着,要做什么……”

  “做……”周怀年后半个字还未出口,房间的门铃便被按响了。他蹙了蹙眉,坐起身来,“你等一下,有人敲门。”

  穆朝朝缓了一口气,平复着声音说:“嗯,你去吧。”

  他那头的电话话筒被搁置在了床头桌上,穆朝朝依旧能听到他那边的声音。

  门被打开,听他说道:“有什么事?”

  女人的声音,仔细听,是他太太的,“没睡吧?我能进去么?”

  “在这儿说不行?”他问,语气不大耐烦。

  “不是三两句话的事,要不,你去我那里?”

  少倾,他让了路。

  人进来,约是看到没挂的电话,女人又说道:“这事我就和你一个人说,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苏之玫,别挑事儿。”他语气不悦,似要发火。

  想起那晚偷听他们争吵,穆朝朝心里却不如方才与他玩笑时那般自在。于是,伸出手去,将电话挂断。

第六十章 双庆

  电话被挂断后,晨起,穆朝朝才将放在一边的听筒放回去。兴许周怀年后来又拨过几通电话,但她已然没有那个心情再听他说。不是谁的错,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让人心里始终别扭。好在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失眠,这一日她还得打起精神来做重要的事。

  下楼用早点,叫了杨嫂和双庆一起。她平日没什么架子,小公馆里加她也就三个人而已,故而她都拿他们当自家人对待。尽管相处时日不多,可杨嫂与双庆却已经对她有了忠心。除非周怀年在,否则这些日子他们都是坐在一张桌上用饭,穆朝朝与他们说说笑笑,没有隔阂,没有主仆之分。

  只是今日,她看起来有些严肃,发问也都只是对着双庆一个人。杨嫂见状,找了个借口赶紧吃完离开,倒不是怕波及到自己,而是有眼力见儿地看出,她与双庆有事要谈。都是周怀年亲挑过来的机灵人儿,双庆年纪虽小,察言观色却也不比杨嫂差。

  他低头轻啜了一口瓷碗里的豆浆,便去偷瞄穆朝朝脸上的神色。

  穆朝朝拿起手边的干净方巾,在唇边轻按了两下,便转而去看双庆。双庆一时心慌,忙收回自己的眼神,遂端起碗来挡住脸。

  最早见他,穆朝朝只把他当做一个孩子。后来慢慢相处,才发觉这孩子并不简单。她微微笑了一下,开口问道:“双庆,是几岁跟的周先生?”

  提到周先生,双庆心里愈发忐忑。怕她接下来要问的事,是与周先生有关。周先生虽对他好,但自己对他却是敬畏而不敢亲近的关系。双庆大口地咽下一口豆浆,将手里端着的碗慢慢放下,这才答她:“回穆小姐的话,十三岁跟的先生。”

  穆朝朝见他紧张起来,却也不劝,继续问道:“跟着他,好么?”

  双庆这回没有犹豫,很干脆地答:“好。先生待我很好。”

  “哦?”穆朝朝笑着又问他,“那他让你来跟着我,你心里是不是不大乐意呀?”

  双庆愣了一下,而后那颗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穆小姐,我没这么想过,真没这么想过。穆小姐待我也好,甚至……甚至比周先生还好。”他这说得的确是实话,他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和善平易的小姐。远的不说,就说前两天,她自己裁新衣,还给杨嫂和他都买了好几件,有中式的褂子,也有西式的衬衫西裤,件件时兴,都是他自己不敢花钱去买的。而且……而且,她人还生得好看,这让他觉得,她就像是戏词儿里唱的仙女一样。

  到底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身上的单纯还未完全泯灭。穆朝朝搛了一个小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盘里,而后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话聊到这儿,双庆以为就结束了。于是,点了点头,拿起她给的包子就往嘴里塞。

  等他两口吃掉包子,穆朝朝这才又开口:“双庆啊,若是往后都让你跟着我,你愿意么?”

  双庆嘴里还有没咽下的包子,咀嚼的动作蓦地停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穆朝朝。

  穆朝朝也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了笑,神情就像她平日在工厂里对待工作时那般严肃认真。这些日子,双庆跟着她出入工厂,对她这种神情并不陌生。只不过那时的感受是肃然起敬,这会儿却觉得她与周怀年太过相像,会对人产生一种莫名的震慑感。

  他手心有些微汗,不自觉地咽下了嘴里还未咀嚼充分的包子,却并不敢随便答话。

  穆朝朝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微勾了一下唇角,继续说道:“我想有一个好帮手,就像阿笙对你们的周先生那样。如果你觉得为难,这事儿便当我没有提过。”

  听到这话,双庆的心忽上忽下。有些无措,有些担忧,却也有些喜悦。

  “我若向周先生要你,他一定想都不想就能答应。可我想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帮我,而不是谁随便推过来的一个侍者而已。”穆朝朝在慢慢地摇动他那颗此时已然有些摇摆不定的心,见他眼神闪烁,更加犹疑,便进一步说道:“另外,我与周先生相爱,是任何人与事都阻隔不了的。你不用担心,他会因为这事怪罪于你。更不用担心,我会去做对他不利的事。哪怕有一天要拿我的命来换他的命,我也不会有一刻犹豫。”

  这番话,说得双庆胸口起伏不定。眼前女子的果敢和勇气,是他由衷敬佩的。然而,他的唇抿得紧紧的,心中澄然,却依旧不知该如何回应。

  穆朝朝见他半晌都没反应,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穆小姐!”双庆也噌地站了起来。

  穆朝朝刚转过的身,又慢慢地转了回来,她在抽出最后一点耐心,等他开口。

  “穆小姐,我……”双庆吞吐了一下,双手紧紧抱拳,终于坚定地说:“双庆愿意为穆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穆朝朝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脸上重又有了笑,“好,我们说定了。”

  *

  自那日以后,双庆便像是无根的浮萍终于找到了方向,只要她吩咐,他便没有不尽心的。虽然从前也尽心,但如今的尽心,更让他感到踏实。

  今晚他有一件大任务,这让他紧张的同时,也一直保持着兴奋的心情。他点了一支烟,等在天魁戏楼后门的汽车里。尽管他还抽不惯香烟,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像所有执行任务的老手那样,需要用尼古丁让来自己的头脑保持警醒。值得一提的是,这烟是穆小姐送他的。满满一听的茄力克,是周先生戒烟后被穆小姐从他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深吸了一口这烟,差点咳嗽。这烟是呛,却别有一番沁人心脾的味道,双庆深以为然。

  里头是成啸坤包下的场子,为庆祝自己当上维持会会长,又设宴又包戏。戏台下坐着的,除了周怀年,上海滩上有权势的人都来了。日本人也有,什么大佐、中佐,连最当红的那位军医山下渊一也来了。这种规格的堂会,周怀年不在,穆朝朝本是没有资格参加的。然而,能作为山下渊一的女伴出席,也是别人无法非议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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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善恶

  “善恶施报,莫道竟无前世事;利名争竞,须知总有下场时。”

  这是在天魁戏楼的戏台上,两侧包柱挂着的一对红底黑漆的戏联。

  从前来时,并未多作留意,而今日再看,穆朝朝心里总觉得别有一番深意。洋洋洒洒一二十个字,说的是戏台上的事,讽的却是戏台下的人。

  今晚她本是不用到场的,且也没有理由到场。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借了山下渊一的关系,跟了进来。

  与那日成啸坤过寿一样,今日的天魁戏楼也是警卫森严,把守重重。且看戏台下,今日的主角正春风得意地闲聊观戏。戏台上,身负靠旗,顶盔掼甲的穆桂英耍着红缨枪,步步生风。一阵阵如潮的掌声和叫好声不绝于耳。穆朝朝跟着拍掌的同时,那颗心却仿佛始终悬于台上那柄亮晃晃的红缨枪之上。而她身边的山下渊一,眼神虽在戏台上,那颗心却始终在穆朝朝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