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璧辉
“哪位?”里面传来平缓低醇的声音。
“边述。”
几秒,原楚聿打开门,他已经预备休息了。
边述并没有打算久留,而是压低了声音扔出一句:“她进房间之前,二楼有人上来,脚步声到楼梯口后停住了,没再走动。”
原楚聿那如墨玉一样波澜不兴的瞳仁微微往他脸上动了一下,撑住门框的手松开,往侧边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说话。
边述进来后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他本来就是这样沉默寡言的内敛性格,交流沟通时也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力图精炼、客观、准确即可。
倒是原楚聿客客气气地问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送他出去之前说了句:“谢谢。”
“不用。”边述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如果不是涉及到她,我不会多此一举。”
原楚聿颔首,依旧礼貌地重复了一遍:“谢谢。”
把人送走,他将门一掩,连手机都没带,径直下到一楼,果然在连接露台的茶室里见到了独自静坐的原娉然。
她面前有一杯暗香盈袖的茶,但已经不热了,没有雾气的茶水看起来就像是沉浮在俗世里被生活磋磨的成年人,渐渐没了滋味。
原楚聿将透明玻璃门关上,在原娉然对面施施然坐下了。
原娉然无论何时都是全妆,哪怕休息在家也是精致动人的,她不可能让别人看到她一丝松懈和不完美。
但她现在的脸色很难看,盯着面前的杯盏,冷冷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
原楚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眼也不抬,反问着“嗯?”了一声。
“什么人你都敢招惹,头上的伤让你的脑子出问题了?”
“您指的是什么?”原楚聿将茶壶放在垫子上,收回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满腔怒火的养母。
“还指什么?我看你是藏都不藏!管家跟我说你柜子里有其他品牌的计生用品,晚宴上席瑛又说你谈恋爱了,现在这房子里这么多人,你在走廊——”
“谁?”原楚聿微微偏了下头。
他穿着绸缎的家居服,坐在休闲的茶室里,但这根本不影响他看起来像是西装革履地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统筹全局。
原娉然独自消化了这么久也难掩怒火,见他如此,怒不可遏地重复:“你还有脸问我是谁,是林——”
“您说的是谁?”他第二次打断了她,眉眼压下来,连唇角那礼貌疏离的笑都淡去,脸上没什么温度。
原娉然一窒,几番被打断,终于勉强从盛怒中看清他此刻敛神平静中散发出来的冷峻气息。
她早就知道领养的小孩养不熟,也早知道貌合神离的家庭关系迟早有挑破的这一天,但她以为分歧会是股权,会是权柄,或者会是她转而再寻一个小孩来寄养,没想到却是因为一段隐瞒的恋情。
“你做事都不考虑后果的吗?!”原娉然居然真咽下了那个名字,今非昔比,她已经不是那个能拆门锁装监控的家长,也不是能左右应元决策的理事人。
“跟昏了头的蠢货一样,我就知道流着楚关迁血脉的小孩能有什么出息,老的小的都跟被下了迷魂汤一样追着——”
“我不是跟您姓的么?”原楚聿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杯子,“您总把我跟他绑在一起,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了。”
原娉然夹着眉不耐地看着他。
原楚聿开门见山:“楚关迁手里还有一部分股权,您要不过来,他也不打算现在就给我,我看您常为此事发愁。”
原娉然呼吸时鼻翼微微翕动,听到原楚聿陡然换了话题,堪堪压住火气等他下文:“这跟我现在在跟你讲的事有什么关联?难道是想用股份来堵我的嘴?楚关迁手上的东西你不是也拿不到么。”
原楚聿背后的窗户没关,望出去也并无遮挡,是赏景的好角度。
他就用这种泼茶赏月的语气淡淡道:“他身边有个女伴,一年前开始交往的,在睢西阜那里有套房子养着住着,长得……”
他提起眼皮,手指还贴在杯盏外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跟您有几分像。”
原娉然的脸色陡然变了。
这句话说的两人心知肚明,什么叫跟她长得像?大约是跟原楚聿的生母长得像才是吧。
“一年前,那女孩不是单身。”原楚聿收回手,茶盏外壁有些烫,他摩挲了下手指,用平铺直叙的口吻陈述道,“那时候她身边有个分分合合多次的男友,来路不是很正,因为从少管所出来所以光脚不怕穿鞋的,那女孩身边所有的追求者都被他下过黑手,楚关迁把人哄走搬到A市时没跟人打上照面,所以她男友一直不知道,据我所知,这一年里他断断续续一直在找。”
原娉然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她拿起杯子,手有些抖,往自己口中不是那么优雅地灌了小半杯茶,冷下的茶水泛涩,滑入食道徒留不适。
这样苦涩的茶将惊天巨雷一样的消息一同胡乱地卷入胃里,她并没有失了颜面厉声大喊起来。
她冷冷道:“一年前的消息,你现在才告诉我?”
原楚聿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桌上,舒展长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要拿出来烦您?”
原娉然怎么会听不懂其中的起承转合,冷笑:“那现在怎么又拿出来了?因为我撞破了你的好事?”
原楚聿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地点了点,目光垂着:“是因为怕再拖一拖,您回头指不定又要收养一个养子或者养女,这辈子尽在给他人做嫁衣……我不听话,到时候您辛辛苦苦再养一个,要是还不听话,那还挺挫败的。”
原娉然这下有些破防了,她转过脸深呼吸几次,胸口大力起伏,半晌都没憋出一个字来。
“我想,二十多年前您收养我并不出自真心,只是当时您没得选,但现在,您是有的选的,只要您愿意跟我合作。”原楚聿顿了顿,补充,“如果您换个角度,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话。”
“你什么意思?”
原楚聿微微笑了下:“前不久,那个男友找到A市来了,大概是知道了楚关迁的存在,所以窝着一肚子火到处游荡。”
他轻飘飘地看着她,每一个字都清晰干脆:“股份能合理、合法地拿到手。”
原娉然盯着他,她眼角上挑的弧度格外冷冽,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皮控制不住地连续抽搐了几次。
怎么就突然找到了A市来,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楚关迁不是良配,这个结论在漫长的婚姻关系中已经被多次验证了。
尽管知道,但要她真正跨到楚关迁的对面,这个念头只要一升起,她的心里仍然难以招架地生出钝痛。
丢掉一件曾经最爱的、现在却穿不上的旧衣服都会让人心生感慨和不舍,更遑论是一个占据了她所有青春岁月的人。
原娉然心里不好受,两个小人像是在她脑子里拔河吵架,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偏向哪一方,只好将气发泄在将难题丢给她的原楚聿身上。
那些讥讽和咒骂的话并不经过她的大脑,有那么片刻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骂了什么。
原楚聿在她发泄完毕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选择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您,而不是通知楚关迁多加小心,是想跟您说人一辈子的执念就像是影子一样终生难以逃离,二十多岁忍痛放弃了,到三十,四十,五十,只要但凡有那么一丝可能,或者被根本不相干的人或景勾起了回忆,想要追回弥补的情绪反而会因为时间的叠加而来势更汹地反扑。”
“您管不了他走向谁,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他用手指蘸了蘸茶面,湿漉漉地在桌子上写了一串号码,慢慢道,“但是现在,如果你想将他手中的股权装个锁,我可以帮您。”
他摊了摊手,悠悠道:“作为交换……”
原娉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在桌面湿淋淋的那串数字上,真将话挑明到这个地步了,让她陡然生出一股退无可退的恐惧感和疲惫。
她并不是坐不住的人,相反,越是真到了直面这种腌臜事的时候她反而越稳得住。
正儿八经富养出来的大小姐,她要什么拿不到?这辈子二十多岁的时候可以为感情流眼泪,如果四十多了还在为莺莺燕燕哭哭啼啼,那她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原楚聿比她当初收养时预想的还要善治善能,他的存在能保证她在原楚共姓的应元的商业版图里永不下桌,能让那些等着看她楼塌了的人都闭上嘴,尽管她对他忌惮提防,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领养一个废物,还是领养一个聪明人要顺心。
她心有不安却不显山露水:“你对你的亲爹都这样毫不留情,你对我——”
“我妈生前没有恨过你。”原楚聿淡淡道,“她只恨楚关迁。”
很少能从原楚聿口中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生母,原娉然知道那是因为他以前不便在她面前追忆母亲,这种过分完美的闭口不谈的选择让她满意,也让她因为他如此头脑清晰而生出更多的防备。
领养他,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
原娉然咬了咬牙,说:“你把那个混混男友的消息先发给我看看。”
原楚聿用纸巾将自己的手指擦干,颔首:“手机没有带下来,稍后给您。”
又是一段冗长寂寥的冷场。
原娉然跟着抽了两张纸,像在撕花瓣一样一点点扯碎了扔在桌子上,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小雪。
原楚聿这个提议,其实最大的受益人仍然是他自己。因为如果楚关迁出了意外,按照法理是由作为原配的她和独子的原楚聿平分手中的股份。原楚聿原本就手握话语权,加在他手中进一步集中了股份。
但她确实也能拿到一半的好处,只要她能舍弃掉这个让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的丈夫。
原娉然心乱如麻,只挤出一句:“你比楚关迁可疯多了。”
“是。”原楚聿没什么要反驳的,“但是这个决定跟她没有关系,有没有她,这件事我都会做的。”
原娉然将杯盏中的茶水往垃圾桶里一泼而尽,起身离开,留下一句:“随你的便。”
*
林琅意回到房间里,一切都跟她离开时毫无二致。
窗帘依旧只留了一条缝,被子依旧翻卷起一个角,而程砚靳,也依然安稳地平躺着,双手自然放在身体两侧,呼吸绵长。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扫了扫,困意袭来,张开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上床躺下,她沾了枕头,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未关紧的窗户里溜进来一阵微风,将窗帘轻轻拨动。
明明暗暗的月光下,程砚靳的左手痉挛了一下,稍顿,手指缓慢悄寂地蜷起来,像是一只自保的刺猬试图将自己团起来。
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88章
林琅意在生日宴后的一周内就要飞去G市, 在此之前,她在应山湖还需要出席免费对外开放周的开幕式。
部分游客的名单是通过网销途径随机抽取的,部分是直接邀请相关方嘉宾的莅临指导, 特色小镇的建设一期项目有部分已经初见雏形, 将会一同对外开放。
林琅意还特意邀请了不少高校的领导,尤其是农林院校, 争取以后能作为教学实践基地, 以试验田的形式与高校对口专业进行合作。
应山湖地基已牢,乘上政策的春风后一切都如坐着火箭往上冲, 林琅意虽忙得不可开交,可心里非常欣慰。
这几天正巧家人也都在A市, 她将孟徽和林向朔等人也一同指挥了进去, 大家都是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上午的行程是最满的,因为有各局办单位的参与,林琅意一直全程陪同着,到中午又吃完了饭才将人一批批送走。
高校领导预计会在下午离开, 剩下的那就全是游客和幸运观众了, 林琅意打算应酬完高校方再撤, 于是中午给诸位安排好住宿后为了节约时间,并没有回到办公室休息室去小憩一会儿,而是直接去了下午将要使用的报告厅, 最后再检视一遍。
这个报告厅预计未来能当做实践课的教室来用, 但因为新建好没有多久,厅内有气味, 她便将所有的窗和门都打开了,自己在台上试了试话筒音响以及投影仪的效果, 见都无恙,这才回到第一排靠门的位置坐了会。
靠门处紧贴着门另放了一张细长桌子,上面还放着成箱的矿泉水和签到册,林琅意给在主场馆的孟徽发了条信息让她等下看看谁有空,叫人把这张桌子搬走。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她在桌子上趴着伸了个懒腰,因为一上午没有一刻停歇过,才吃过午饭更是让人昏昏欲睡,没几分钟,她就靠在手臂上睡着了。
等到孟徽能叫到人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小时,她先上楼,遥遥走到报告厅的对面时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睡得香沉的林琅意。
她睡得没个正形,脸埋在一条屈起的手臂里,另一条手臂打直往前放着,手腕伸出桌面垂在空中,那扇正门好像没有插门销,被门窗对流的风吹得一直在前前后后地移动着。
秋天了,哪能什么都不盖就这么在风口里睡。
孟徽走近两步,林琅意的肩膀上蓦地出现了一双手,那人将掉到腰间的外套轻轻地披在她身上,收回手之前还小心翼翼地捋了下她铺在手臂上的长发,想让她别被头发糊住脸导致呼吸不畅。
这双手熟悉,孟徽笑了下,心想程砚靳要比看起来的体贴,一直坐在珠珠左边陪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