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35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孟麒光沉默半晌,面不改色望向街角的方向:“其实祥升车行的车早就来了,我让司机在那边等着罢了,你在这等个半分钟左右,车自会过来。”

  说着,他走到马路边开门上车,闻亭丽松了口气。

  孟麒光本已发动了汽车,忽又踩住刹车:“别怪我没提醒你,陆家的水很深,陆世澄跟他祖父和叔叔关系一直很僵,可他现在不仅斗垮了他的二叔和三叔,还独自接管了陆家的产业,他这样的人不为难人也就算了,真要诚心为难起人来,绝不会给你机会驳回去,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可以再来找我,今晚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一踩油门开车走了,闻亭丽气极而笑,这个人终于不在她面前装正人君子了。也不知她做错了什么,需要他宽宏大量不同她计较。

  孟麒光前脚刚走,祥升车行后脚就出现了,司机帮闻亭丽把行李拿上车,她拖着受伤的脚踝,一步步挪上车。

  到了慈心医院,闻亭丽躺在病房里的床上几乎一晚上没睡觉。万幸她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跑。

  孟麒光的话加深了她的忧惧。

  她在忐忑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一方面,她希望自己提供的线索能够顺利帮着厉成英找出幕后主使,另一方面,她也为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感到担忧,她可以带着小桃子和周嫂一走了之,可是父亲怎么办。

  因为心里放不下,闻亭丽时不时爬起来看看父亲,到最后干脆搬着凳子坐到床边望着父亲的脸庞。

  邓院长在时,父亲的情况明显好转,邓院长一出事,父亲的某些指标又出现了恶化。拖了这两月,父亲几乎瘦成了一具人干。

  假如她无法继续在上海考大学,她该如何跟父亲解释?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可以改而到南京、杭州、甚至北平去考大学,她又如何能在这个当头撇下父亲不管?

  不行,她不能把父亲留在慈心医院,要走,一家人一起走!然而,以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因此她还得想好路上该怎么走。越想,越觉得为难,疲累到极点,倚在父亲床边睡着了。

  朦胧间,有人推她:“小闻,小闻,有电话找你。”

  闻亭丽猛地抬头,是刘护士长。

  陪护和周嫂在打鼾,小桃子也睡得正酣。看墙上的钟,才五点半。

  这个点……

  闻亭丽二话不说跟刘护士长出去,当然并没有所谓的电话,厉成英在上次的药库里等她。

  闻亭丽迫不及待掩上门:“怎么样?”

  厉成英嘴边噙着一丝笑意:“另一帮同伴已经确定是白龙帮的人做的,白龙帮跟陆三爷暗中勾结不是一两天了,北平那边一得到消息,就开始着手在白龙帮内部和陆三爷身边布局,我专程来告诉你一声:你这边的任务圆满完成,往后可以不用接近陆世澄和邝志林了。”

  闻亭丽一懵,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掩不住眼底的惊喜。

  “真的?!”

  厉成英含笑点头:“昨天你听到的天星货栈是宁波的一家老字号,该字号在上海有十间仓库,昨天傍晚有人在汉口扣了天星货栈一批重要物资,老板无计可施,只得向陆世澄求助,可是在此之前,我们的同伴已经查到天星货栈真正的幕后老板是陆世澄,而且你猜巧不巧,刁难天星货栈的不是别家,正是‘力最时’洋行。”

  力最时!汉口那间有问题的货运公司。

  “一查才知道,力最时洋行不只一次跟天星货栈作对,天星货栈也屡次三番拦截力最时的货,但我们都知道,力最时洋行刚成立一年,论理没这个实力跟陆世澄作对,能叫陆世澄诚心反击,对方又有这个实力回击的,只有一个白龙帮和陆三爷了,得知这一消息,我们埋伏在码头的人连夜开始调查宁波帮,宁波帮现在极恨力最时洋行,一查就查到力最时洋行幕后的东家不在汉口,而是在北平,因为该洋行此前所有的汇票都先寄往北平,加之前些日子我们查到的种种线索,我们已经确定,被邓院长送去前线的那批药,正是白龙帮委托北平的陆三爷私自从南洋调过来的。”

  身为陆家子弟,却要靠私自贩药来牟利,被陆老先生知道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陆三爷只能借用白龙帮的名义将批药放在市场上高价贩卖,可还未正式兜售就被邓院长截胡,白龙帮侦知真相,自然容不下邓院长。

  所以才有了后头三番四次的暗杀。

  闻亭丽到陆世澄与刺杀邓院长无关,心情松快了几分。

  “还有一个好消息,邓院长能说话了,她想见你一面,待会我就带你去见她。”

  闻亭丽脑中一空,激动得捂住自己的嘴,厉成英忽又道:“向之说你把行李箱搬到病房来了?怎么,你打算连夜去什么地方?”

  闻亭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

  厉成英无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五千大洋的银票,另有一小箱金条。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厉成英叹气:“当初请你帮忙时,就承诺过不会让你身陷险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做了两手准备。”

  “厉姐……”闻亭丽有点惭愧,走过去,像个孩子似的把脑袋搁在厉成英的肩膀上,厉成英神色温柔下来,很体谅地摸了摸闻亭丽的脑袋。

  闻亭丽忽又把脑袋昂起:“那陆世澄那边——”

  此时此刻,陆世澄也在陆公馆等消息。

  他心里很清楚,假如闻亭丽是陆克俭的人,昨晚她一离开陆公馆,就会立即将娄老板急着找他的情形告知陆克俭。

  而此前为了迷惑陆克俭,他令人分别几批货放在不同的关口货仓,闻亭丽这通电话一打,陆克俭随即会知道天星货栈的货才是最关键的一批,以此人惯有的作派,会连夜动用全部力量将滞留在汉口的这批货转走。

  事实上,这批原料宁波的工厂足足等了小半年,陆克俭这一动,免不了让他伤筋动骨。

  但昨晚得到消息后,他只是让天星货栈频频跟汉口那边通消息,背地里却选择静观其变。

  他必须先搞清楚闻亭丽究竟是什么来历。

  为了及时调整策略,昨晚他几乎整夜未睡。

  他站在书桌旁凝神看着窗外,不知不觉间,整座花园已经笼罩在淡青色的晨光中。

  汉口那边,也该尘埃落定了。

  思忖间,就听见花园前的车道上传来响动,少顷,邝志林匆匆进了书房。

  邝志林神色很是轻松,一进门就说:“汉口的人顺利将天星货栈的货调出来了。”

  陆世澄目光一动。

  【陆克俭那边呢?】

  “一整晚都没动静。”

  陆世澄一静。

  邝志林:“这样的好机会,照理陆克俭绝不会错过,听说他为了筹措资金,如今都把主意打到运贩私药上去了,假如昨晚及时拦下那批货,足够他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那边昨晚竟毫无反应,除非——”

  除非闻亭丽压根就不是陆三爷派来的人。

  毕竟陆克俭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可能不行动,即便不能将货及时拦下,也会连夜将货船烧毁。他这位三叔向来如此,为了损害他这边的利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陆世澄在书桌前踱了几步,再回头时脸色一下子好看了不少,指了指货单,别等了,即刻把货运到宁波去。

  “已经安排下去了。”邝志林愉悦地说,“闻小姐那边——为了保险起见,务实那边我还会让人再盯梢一阵,不过从昨晚的事来看,她不大像有什么问题。听说闻小姐还要参加选美比赛?我还是那句话,像她这样活跃的小姑娘,骤然看到少爷这样的人物,愿意一再接近,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吸引少爷的注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笑看着陆世澄。

  陆世澄坐到沙发上,把身子向后一靠,同时闭上眼睛,他只知道,“闻亭丽”这三个字,最近分去了他不少注意力。

  既然她不是陆克俭派来的人,那她愿意做什么随她自己高兴吧。

  这是她的自由,他无权干涉,而他只需按照原来预想的那样,从今天起跟她保持距离就是了。

  她有点吵,他喜欢静。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他尽管是这样想,却半晌没有接茬,邝志林鉴貌辨色,笑眯眯转移话题:“我让他们把早膳端上来。”

第28章

  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邝志林接起,一听对方说话,他的语气立即变得热络起来。

  “邹校长吗,对,我是老邝,你从北平回来了?噢,要到月底才回来……好好,我会转告澄少爷。”

  放下电话后,邝志林说:“邹校长本来定在明日回上海,没想到北师大几所女校新近发起了一个普及妇女教育的讲座,老邹作为上海女子教育界的代表人物,临时被邀请留在北平开会,她说她大约三十号回来,托我跟少爷说一声。”

  提到邹校长时,邝志林口吻很尊重,他知道,邹哲平是太太奚悦生前最好的朋友,当初两人一同在中西女塾念书,之后又一道去美利坚读大学,只不过邹哲平念的是教育学,太太却学的是西洋药剂学。

  两人留洋回来后,太太立志要创办一家爱国药厂,可惜没多久,太太的娘家生意出了大问题,奚老爷一病而亡,太太也只能被迫回家接管生意。

  再后来,奚家遇到重重危机,老爷屡次对其施以援手,太太因此对老爷产生好感,之后两人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婚后一同去了南洋,邹哲平则留在上海教书。

  可即便分隔两地,太太和邹哲平之间也没有断过书信。

  当年那桩惨案发生后,邹哲平更是连夜动身去南洋。

  邝志林至今仍记得葬礼上邹哲平那双哀默的双眼。

  没几年,澄少爷回到上海,那时邹哲平已经是某间女子中学的校长了,在本地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听闻少爷回沪,邹哲平经常过来探望。少爷也发自心底敬重邹哲平,在正式接管陆家大权后,便聘请邹哲平担任务实中学的校长。

  听说是邹校长打来的电话,陆世澄立即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小日历。

  这个月的三十号是邹校长的生日。

  往年这个时候邹校长都在忙学生毕业考试的事,今年怕是也没空好好过生日,但是他还是郑重地指了指那个日子。

  【那天是邹校长的生日,请提前准备一份礼物。】

  “是。”邝志林说。

  当日,闻亭丽再次乔装打扮去探望邓院长,尽管邓院长还不能说话,但那双清炯的眼睛似能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一从医院回来,闻亭丽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同一天,她开始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习枪法和一些简单的搏击术。

  在刘护士长的带领下,闻亭丽第一次走进慈心医院地下室的库房,库房的墙壁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在这里练枪丝毫不必担心声响会传出去。

  每晚温习完功课后,她都会随刘护士长苦练一个钟头,厉成英和刘向之再没有给过她任何任务,大有教完本领就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之势。

  闻亭丽心有不舍,练枪时总是格外用功,然而随着大考时间临近,还得分出大半时间来备考,两下里一权衡,她只得将欣欣百货选美大赛的事暂时抛到脑后。

  恰巧其他年级的学生也都忙着准备暑期前的考试,这一来报名参加选美的人数也相应减少,欣欣和逸菲林唯恐正式比赛时不够轰动,相继将比赛日期挪到了下月。

  没几天,填报志愿也提上了日程,赵青萝和燕珍珍按照原定计划报了圣约翰和沪江,闻亭丽则报了三所大学:沪江的医学系和经济系,以及女子师范大学的教育系、科学系(注)。

  圣约翰她原本绝对不会考虑的,一来录取分数较高,二来学费实在太昂。

  确定完志愿之后,接下来这二十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枪法和看书。小桃子知道姐姐要考学,晚间也不再吵着要姐姐带她玩了。

  联考的试卷是由上海教育署统一出,考试则由各学校联合监督。

  考试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就起来了,在病房随便吃了点西式面包,就对病床上的闻德生说:“爹,我考试去了。”

  吃过早饭后,闻德生便开始紧张女儿考试的事,女儿走到窗前,他的目光就移到窗前,女儿走到门边,他的视线也跟着挪到门边,一副惆怅而又欣喜的样子,听见女儿这话,他努了努嘴,从破哑的嗓子里吐出异常清晰的一句话:“等你考完了,爹带你和小桃子回南京老家瞧瞧,告诉你娘,你考上大学了,嘿嘿,我闻德生窝囊了一辈子,没想到能养出个如此有出息的女儿。”

  这是一种世俗的,却不惹人厌烦的语调。自打父亲病重,闻亭丽还是第一次从父亲口里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这使她想起夏日里父亲坐在衖堂里跟邻里吹牛时的情形。

  闻亭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快步走回床边说:“爹,您不舒服么?”

  闻德生却指了指她的书袋:“多带些钱,渴了就买块西瓜吃。”

  赶巧周嫂买早餐回来,看见闻亭丽站在床边,错愕道:“小姐怎么还未走?时辰可不早了。”

  闻亭丽却只管盯着父亲,实在被催得急了,才对父亲说:“我要是考得够好,就买一整个西瓜带回来,爹,今晚您就等着吃西瓜吧。”

  闻德生不由笑了:“好。”这一笑,令那灰暗的脸色也仿佛白亮了许多。

  闻亭丽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病房。

  这一考,就是一整天。

  考完后,整栋笃信楼都沸腾了。学生们以燕珍珍和闻亭丽为首,齐声欢叫着从课室里跑出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什么规矩、什么校训、什么淑女风范,统统被她们抛到了脑后。

  赵青萝大笑着说:“我要睡它个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