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夜 第13章

作者:老瓦盆 标签: 悬疑推理 市井生活 现代言情

  她听见几个警察的闲聊,不一会儿,做完了笔录的郭发走出来,看见齐玉露,一脸诧异:“你来干啥?堵我?”

  “没啥事儿吧?”齐玉露反问。

  “没事儿,我不在乎再进去蹲几年。”郭发苦笑。

  她兴致勃勃地邀请:“一起去吃早饭,对面街四通饺子馆。”

  ”气饱了,不吃。”郭发直摇头。

  “走吧,那儿的锅包肉最好吃,特别地道。”齐玉露近乎央求。

  “我要去上班。”郭发不为所动。

  “这才不到七点,吃完再去呗,吃完我也去上班了。”

  “不。”

  齐玉露从挎包里拿出那枚金色蝴蝶发卡:“走,我告诉你杜楚楚的事情。”

  那旧物被郭发握在手里,神魂皆随齐玉露而去:“操,我去还不行吗?”

第19章 Autumn Fever (四)

  ——“那时候郭发的脸上,只有青春痘,还没有刀疤。”

  浇了橙汁儿的锅包肉入口甜腻酥脆,是老板董四通的独家秘方,郭发连吃了两碗米饭,齐玉露如鸟般浅啄,静静地看他大快朵颐,接下来要讲的,是一个残忍的故事,她不忍破坏他的胃口,毕竟人活在世,饱餐一顿,怎么说也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慢点吃,不急。”

  郭发很快吃完,擦了擦嘴上的油光:“说吧。”

  “杜建树和万碧霞,你师父,你师母,告诉你杜楚楚是得急性肺炎死的,对吗?”

  “对。”

  “杜楚楚是跳楼死的,就在城南边的红顶大教堂,警察当晚就把尸体拖走了,发卡,是她落在草丛里的。”

  “跳楼?”

  “对的,他的父母应该把这件事的消息隔绝了,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郭发不是个木讷的人:“你捡到的?可你不是这几年才来太平的吗?她是1995年死的呀。”

  “我有个弟弟,被送养到太平,我隔段儿时间回来看他,95年我来给他送学费,没有地方住,就住在那个教堂里落脚。”

  齐玉露递给他那张四人合照,锯齿的边缘,有些泛黄——依次排开四张稚嫩的脸,曹微、白康宏、杜楚楚、郭发,他们穿着厚重的冬装嬉闹,作为背景的大教堂是那么高大璀璨。

  那时候郭发的脸上,只有青春痘,还没有刀疤;曹微还不知道白康宏的心意;而杜楚楚,也没有想过去死。

  郭发把照片推到一边,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又夹起一块锅包肉,茫然地嚼着:“死玩意儿,非挑在这个地方死,有病。”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齐玉露忍不住问。

  “不是,我们四个是发小,拜了把子的发小。”郭发如实回答。

  “那天晚上,她到教堂里避风,和我碰见了,她挺高兴的,一点看不出要寻死,还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她告诉我你想当水手,把水手两个字刻在课桌上,你很会游泳,冬天的时候还能冬泳,我想,她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吧?”

  “没有用了,人死都死了。”郭发打了个嗝,把锅包肉吃了个干净,连胡萝卜丝都一一挑走。

  “还有很多故事,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你想听吗?”齐玉露说。

  郭发低头在身上找烟:“不听了。”

  齐玉露继续说:“我后来相亲的时候看见你的照片,才发现是你,后来打听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我想我们很有缘分的。”

  他摸遍全身,找不到打火机:“好,谢谢你告诉我。”

  “我觉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爱你了,可能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齐玉露目光灼灼,“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和你做朋友吗?”

  郭发不置可否,从兜里掏出钱,放在盘子下,站起身离开:“我去上班了。”

  齐玉露从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追上他,险些没有站稳,郭发一把把人扶住,齐玉露笑着,他的手很大很有力,让她有点吃痛,她坚持给他点火:“你答应了吗?”

  “不答应,别靠近我,你看看杜楚楚,她是什么下场?省省吧,齐玉露,你过好你自己。”郭发定定地说,口鼻里长出一口浓烟,全扑在齐玉露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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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郭发分外沉默,一口气把所有积压的活儿都干完了,晚上,照例来到师父师母家里吃晚饭,他埋头只顾吃,完全不知道太平已经传起了有关他恋情的风言风语。

  杜建树心知肚明,可还是小心翼翼:“发啊,你妈这几天怎么样?”

  郭发挠了挠刀疤:“挺好,在家养鱼浇花的。”

  万碧霞嘬了嘬筷子:‘钱什么的,你得攒着,你这年纪,得考虑结婚了,你现在有了这个房,再有点存款,娶个姑娘没有问题的。’

  郭发哼哼哈哈地答应,点头如捣蒜,不知不觉吃了好几碗饭。

  杜建树笑着说:“上回是小齐给你打电话吧?说明这孩子心里有你呀。”

  “你去了,说明你也心里有她啊!”万碧霞和他一唱一和,企图打探一点郭发内心深处的秘密。

  郭发终于按捺不住,手掌拍桌:“师父!师母!够了!”

  二老愕然。

  “别对我这么好!我不配!”

  “你怎么不配了!我和你师父都知道你是好孩子!”杜建树高声说。

  “要不是我!楚儿不会卷进那事儿。”郭发的心口撕裂似地,一动弹,就能流出血来。

  杜建树呼吸一滞。

  郭发站起身来,掀开墙上杜楚楚的遗照,一刹那,白纱飘飘零落:“你们俩别骗我了!她受不了了!她是自己要死的!”

  杜建树低声说:“小楚儿就是得肺炎呀,你这孩子哪儿听的!”

  万碧霞怔住:“不管她怎么死的!她的遗愿是希望我们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她说你是一个苦命的人,苦命人就是要照顾苦命人的。”转瞬间,泫然欲泣。

  郭发再也法忍受,摔门离去,震耳欲聋的回响之中,万碧霞与杜建树一齐看向那重见天日的遗照,杜楚楚嘴边有一个小梨涡,可能是随姥姥,她那么笑着,非常灿烂,宛然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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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发一步三格快速下楼,迫切想要摆脱身后这恼人的氛围,可不只怎么的,还是在楼梯口刹住了闸,在贴满小广告的斑驳墙壁上,他一眼看见那几个字——郭发是大傻逼,最后两个错别字明晃晃地刺痛他的心。

  “你才是傻逼。”他自言自语,长舒一口气,点燃一支烟镇痛,从兜里掏出照片和发夹,付之一炬。

  火光明灭,焦糊刺鼻,他把烟头捻灭在杜楚楚当年的字迹上,拳头狠狠捶墙:“你个傻逼!为什么想不开!为啥不等我出来!”

  泪水忽然决堤,迟来的痛苦更加强烈,郭发蹲下来,头抵在墙CYZL角,将中午吃下去的锅包肉吐了个精光。

第20章 倒带人生(零)

  2000年 9月9日 阴

  喜欢听歌,但最近听不起了,于是到地下音像厅里买盗版磁带,特别便宜,一盘儿才三块,打包的话就更划算,我总像老人抢菜市场一样扫荡那里,每次一买就是一筐。里面的歌曲种类很多,摇滚,民谣,钢琴名曲,内地最多,港台次之,有时候甚至有外国的,我英文不及格,很多根本听不懂,不过光听旋律也很享受。我发现许多歌手喜欢把“的”唱成“地“”,还发现王靖雯的嗓子有点像小红莓乐队的主唱。最喜欢的歌手是关淑怡,缱绻迷幻的粤语,透着一点阴冷的色气。父亲还专门腾出一个柜子,给我不计其数的磁带安身。我有一台很旧的CD机,是1996年生日小武送给我的,他说是在垃圾场里淘来的,我知道他在撒谎,他从小喜欢偷偷摸摸,可家里那时候根本不缺钱,甚至可以收相当富裕,他和我说,他每天不偷难受,我叫他改,后来真的改了,发誓只有一种特殊情况,特殊情况下,只为了我偷。当时我狠狠揪扯他的耳朵教训他,但心里很受感动。那银漆斑驳的老物件被他简单修理以后,竟然和新的没差别。在物质方面,我很容易满足,向他坦言,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恐怕以后也没有能超越的了。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向我打包票每一年都会送我礼物,争取一年比一年好。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几年了,用一个巴掌数,都没必要了。小武的数学不好,可是他已经猜出了那稀少的数字,犹豫地比划着指头。我干脆告诉他,三十岁对我来说,是一个槛儿。如果继续治疗,九成的机会能迈过去,但我从来都是一个不相信奇迹的胆小鬼,我放弃了。这些年来,把自己做成标本,高悬起来,用幻想构成透明隔绝的玻璃,再也不去医院,小病也不去,被狗咬了就忍着,犯病了也不吃止痛药。我之所以不瞒他,是因为曾经答应过他一件事——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一起离开太平,离开东北,坐上那遥远的列车,到温暖的南方去,把所有的不堪都抛在脑后。我承认这样直白地向一个懵懂少年预告死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日后当我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在半空,他又该去哪里找我呢?小武缓了很久,说骗人是小狗,姐,你肯定骗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我递给他我的诊断书。我告诉他我要把我剩下的积蓄用来火化,剩下的留给他,请他务必把我的骨灰洒在大海里,洒的时候,别忘了用这cd 机放我最喜欢的歌儿。不知怎么把他逗笑了,他说为什么不把钱留给齐东野,我说他肯定活不过我的,我们都活不久了,可是他更老一些。他想了很久,又说不知道大海在哪里,我说离我们最近的大海应该在大连。那是我看见他爱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那么悲戚的神色,他背过身去,偷偷撩起衣襟抹了抹眼泪。我生命中的几个男人,都是这么深沉腼腆,守着坚硬如碑的尊严,把悲伤都藏在心底。郭发出狱以后,我又买了许多伍佰的磁带,每一首都烂熟于心。听久了发现last dance可以替代深夜港湾,成为我最喜欢的歌曲。深夜疼痛难忍,无法入眠的时候,听着这些歌曲,常常觉得生命怎么会这样美好,同时又那么残忍,让我有什么办法?命运已经下定决心要驱逐我出人世。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尽力随我的心来,完成我的爱,完成我的恨。不留遗憾,就是我对人生的道别。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回到过去,就像cd机那样随意倒带,我将会在十九年前的那个下午,冲出教堂的门,向那个被鞭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儿打声招呼。哈喽!你好,我叫潘静深,你呢?如果可以倒带我的人生之歌,我还要阻止那一趟去往太平的长途汽车,那样爸爸就不会离开我和妈妈,就不会来到太平。他也许就不会死了,那样的话,妈妈也不会病倒,但是如果这样,我又怎么和小武相遇呢?所以说,时光倒流是很扯淡的事情,每个人生命的轨迹会因此大不相同。我已经忘了爸爸的样子,我叫他爸爸是为了区分他和齐东野,但是我常常感到齐东野才是真正爱我的人。我常常分不清爱与恨,就像小的时候常常分不清醋和酱油。爸爸是个老师,对小孩子的智力发育很关注,一度以为我是个智障。明天是教师节了,我会摘下一些矢车菊,和小武一起给他献花,这是每年的礼节,今年也不能马虎。另,郭发始终没有见我,而我也不打算紧追。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如果说非要有一个遗书,就拿这一篇当好了。

第21章 倒带人生(一)

  郭发几乎每天都做梦,这是他萧索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大多数醒来就忘了,少数可以回味一整天,特别是美好的,不小心断了,就使劲儿接上,即便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在和齐玉露断联的这段日子里,他总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好像是回忆,但又不太真切,是否真的发生过,他也不得而知。

  午休的郭发回到家里,见余祖芬仍然没回来,简单地收拾了房间,便歪在船上睡着了,梦中没有血腥,安安静静,不确定是否是美梦,但至少不是噩梦——阳光普照的教堂里头,一群唱诗班的女孩子排排站,她们的辫发齐整,后颈光洁,衣袍和鞋履都是一片雪白,景象像是来自天堂。

  黑袍的神父弹着轻快的钢琴曲,很是自得,女孩儿们的吟唱此起彼伏,像是云雀齐鸣,他瑟缩地站在门缝后窥伺,臀腿处火辣辣地阵痛,忽看见一个女孩竟然转过头来,就那么偷偷朝自己的方向奔来,一路弓着腰,跛着足,站定在门口,从兜里拿出一颗巧克力糖。

  教堂外面常常有流浪的孩子,他也是吗?男孩儿鼻青脸肿,衣袖肮脏,透着打铁一般的黑色光泽,女孩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朝他笑。

  歌声悠扬回荡,伴随无形的圣光遁入教堂外的原野和千家万户之中去,郭发的灵魂像是被洗涤了,突然很厌弃自己,他低下头,发现没有影子,原来他只是一缕游魂?

  “可以跟那个黑衣服老头儿忏悔吗?”他听说教堂里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倾诉罪恶,发问就能被解惑,他很想问问上帝,是不是一个人生来就带着罪恶,所以就算最亲的父母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往死里鞭打。

  他攥着糖块儿,都快要化了,怎么也不敢进去,一道门的距离,如同阴阳两隔。

  “不可以,这里是基督教堂,你说的是天主教,太平没有天主教堂。”女孩笑着说道。

  郭发转身离开,教堂外阴冷晦暗,好像太阳来自里面。他再一睁开眼,晨光照耀着齐玉露的脸:“黑色丝巾……风中飘满寂寞,荡入这港湾,随霓虹千盏风里我独站,远望渡轮随浪去,身边呼呼北风,已经不感到冷……”

  齐玉露注意到郭发的目光,立马闭上了嘴,郭发看她:“行啊,你还是有两下子。”

  齐玉露的手攀上他的脸,他闭上眼享受这抚摸,却被撕下伤口上的痂痕,郭发彻底醒过来,竟然是梦中梦。老人说,这样的梦要赶快醒过来,不然会死在睡梦中。

  他起床喝了一缸子凉水,剩下的底用来浇花,洋桔梗果然不娇气,即便养护得极不规律,花叶也硬挺,金黄的花瓣随风轻晃,像是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郭发看着窗外,天空阴沉着一张脸,终于感到大梦初醒,像是倒带的CD机又被拨回了原来的轨迹。

第22章 堕落天使(一)

  静静旅社,将黑的天色之中,粉红的灯牌还没完全亮起来。郭发戴顶帽子走进去,直奔柜台,里面卧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叼着牙签,从上到下打量他,就是看不清他的脸。

  “有房间吗?”

  “有。”

  “我没带身份证。”

  “有按摩的吗?”郭发忍住磕巴,问了出来。

  “这个点儿,不安全,得加钱。”男人一笑,从下面递给他一个花名单。

  郭发点了点末尾艺名叫阿媚的女人:“让她快点,我赶时间。”

  “第一回 来吧?”

  郭发不说话,扔出远多的钱,上了楼。空冷的旅社里,光线幽暗,不久一会儿,高跟鞋的踢踏声逼近,虚掩的门后进来一个女人。郭发捻灭烟头,转过身来。

  女人脱掉短皮衣,露出豹纹紧身短裙,腿上穿着红色丝袜,她扬起粉面朝他微笑,他心里一紧,不是余祖芬的脸。

  郭发冷声说:“余祖芬呢?”

  女人脱掉了高跟鞋,缓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烟:“芬姐不在,我是小芳。”

  “余祖芬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