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祖乐
“没有。”
梁代文的纱布拆了,手背的疤有手掌那么长,粉红色,像是为自己留下的勋章。总有撬开嘴的办法,顾逸从包里掏出那瓶准备带回家的伏特加:“喝吗?”
“我不喝酒。”
“拜托。那个火炙枪冲着你点一下你都要炸了,又不准备拿我当朋友了吗。”
炸毛的人突然乖巧了。两个没吃饭的人,凑在一起吃了小半块蛋糕,顾逸在厨房找杯子:“你不是瘢痕体质吧?不要喝了酒手上的疤增生哦……”
回到客厅,梁代文已经仰头把酒对瓶吹了一半。她冲过去抢下酒瓶:“老天,不是你这么喝的。”
“别担心,我酒量好。”
“我不是担心你,我担心一会儿我没得喝了。”
“……”
夸下海口说酒量好的梁代文,肚子空空灌了酒,不到三分钟,躺在沙发上直视天花板满脸通红,人畜无害。
酒量真好,好到都不用担心共处一室的自己会危险。顾逸算是明白了,她住在这儿的时候,梁代文规规矩矩地生活得像个木头人,是把自己严防死守在可控制范围内,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无比狼狈。
两个人靠得有点近。这曾经是顾逸和梁代文经常聊天的位置,梁代文喜欢搭着靠背,顾逸坐在沙发,而今天,换梁代文瘫倒在沙发上,顾逸坐在旁边,看着他闭着眼睛灰头土脸,狼狈的样子实在是惹人心痒痒。顾逸本想把酒杯送去水槽,刚起身就……坐下了。
梁代文真的好看得要命。嘴唇有些干,喝了酒,身上散出汗酒精混合的味道,不难闻,只觉得热气扑过来,是自己靠得太近了。睫毛细密,全都顺塌地倒着,乖巧,无辜,比睁开眼的时候可爱多了。衬衫到现在最上面的纽扣还紧紧地扣着,直角肩膀瘦瘦的,好一个禁欲系……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关醒心在 loft 里聊起的面红耳赤的想象。编排所谓的恋爱电影情节,顾逸曾经想象的就是在沙发上和梁代文接吻。当时她还编排了一个刺激的情节,就是梁代文对前任都没什么感觉,但对她心跳不止——作为述情障碍患者,她觉得自己的想象足够出格了。而关醒心摆了摆手:“都已经是想象了,拜托,再劲爆点不好吗?梁代文是个男人哎,你难道不该想象,他把你推倒了搂着你,然后撕自己的领带和衬衫吗?这种自律得连女人的腿都不肯看的男人,一颗颗解扣子,多有成就感呀,就好比你亲手剥掉神父的衣服,接下来的你自己想象吧,我不掺和了……”
顾逸猛地甩了甩头,不行,循序渐进!
她悄悄地靠近了梁代文,想偷偷解开他领口第一颗扣子。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勒得太紧,就是怕他憋死。也不是没见过梁代文穿低领,有什么可害羞的,但就是这种系紧的状态才要命!
手刚碰到扣子,顾逸在心里打鼓,千万别醒,醒了现在她就是女流氓,道德的牢底直接坐穿。
“我今天,有点生气。”
顾逸吓了向后一窜,酒瓶“当”地倒在地板,酒在地板上散开,酒精味异常刺鼻。她掏出纸巾胡乱地擦,心里一阵心疼,酒没喝到,人也没亲到,还得装什么都没发生:“哦?什么?”
“买了蛋糕,我打车回来的。出租车暖气太足了,我怕蛋糕化了,就把手拎着蛋糕伸出窗外,风挺冷的,估计吹到楼下不会化掉,手都快冻裂了。但是停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丝带被外卖员的后视镜勾走了,蛋糕整个挂着离我远去。”
“啊?”
“我立刻下车去追,追了两个街区,快递小哥才发现。这些人赶路根本不看自己的车,眼睛都在手机路线上,也不肯停。”这些话说出来梁代文似乎真情实感在发火。“绳子松了盒子还掉在地上。我真的很讨厌事情不受自己掌控,妈的。”
梁代文竟然会爆粗口?顾逸捂着嘴咯咯地笑,梁代文冷着脸:“自从认识你,我就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意外。”
好像……酒有效果?至少他现在真情实感地在生气……
顾逸想到这儿指了指白板:“老实交代,我留下的三个治疗办法,都用了吗?”
“嗯,在工作里每天黑脸,不再用表情,也什么都尝试了。”
“那我追加个第四条好了,给我讲讲你的过去。”
梁代文痴呆地盯着天花板,像个放倒的木桩。顾逸突然不急了,还主动放了首轻柔的抒情摇滚,灯光也调暗了。坐在梁代文身边,她盯着领口系着的第一颗扣子,今天是打定了心思要从梁代文这儿得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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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什么巧克力蛋糕吃完这么有劲儿,失恋士力架吗
地上摆着个空空的伏特加酒瓶,沾满酒味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整个房间都是酒味。不喝酒的梁代文,在柜子里翻出一瓶红酒,看了半天上边的标签,目光却有点弥散;用小刀划过封盖,又拿着开瓶器慢慢旋入软木塞,不熟练的人,像在钻木取火。而这一系列动作,暧昧得顾逸咽了咽口水。
“啵”地一声,软木塞顺利拔出,顾逸如梦初醒地一抖。坐在地板上的梁代文拿着软木塞看她一眼,没说话,只和她一杯一杯地喝酒,搞得像是桃园结义。喝到双双打酒嗝,靠在沙发上的梁代文目视前方,黑衬衫经她的手碰过,扣子在扣眼里一半,领口依旧没有打开。顾逸坐在另一边,周身被酒精麻痹再被空气里的味道笼着心智,身体都跟着潮热起来。此时此刻还冒出个段子——一个女人能在男人身边殷勤而毫无性欲地坚守还倍加爱护,那这份感情应该是——母爱。
到了这份感情该变质的时候了。
“我最近抽不到 ounce 的脱口秀了。”梁代文先开口。
“你前一段时间运气太好了。见我这种人,的确是会消耗点幸运的元气。”
梁代文把手指在嘴角推了推,算是发自内心地想笑。顾逸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心酸,他在随着时间进步,像个脆弱又努力的小孩,却因为早已成年,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夸赞了。
“我这一个月几乎都没在家,给一个盲人学校设计了滑轨楼梯的扶手,楼梯的墙边做了个轨道,有承重,视力障碍和肢体障碍的学生可以推着它顺利上下楼。关醒心以前和沈医生聊天时说过一个经历,小时候学习过很多词汇,但对‘大海’和‘天空’这种词最亲切,很大很广阔,就像她身处的黑暗一样。导致她拥有了视觉后,对蓝色一直很难接受,因为她总觉得大海和天空就该是黑的。”
顾逸想起余都乐经常送给关醒心的蓝色矢车菊。
“我在感受不到感情时,总是想起关醒心的这个比喻。”梁代文靠在沙发上:“正常人都习以为常,而我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我就换一种方式去理解,就像关醒心觉得大海该是黑色一样。有人会觉得我可怜,我就会觉得这可能是站在高处对我的凝视;有人说我难接近,也许就是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可能也有一些偏差,但不算错得离谱。”
顾逸看着梁代文的房间,这才明白,梁代文拥有这么多东西,都是他偏差的理解所获得的拥有。“感同身受”这种词汇,对梁代文来说,简直残忍。
“今天有个盲人女孩来我工作室感谢我。上周被邀请去做过演讲。有个大概是班长的女孩,父母陪同来了办公室,说以后也想成为我这样的人。趁她父母出门挪车,她突然脸红着问我,能不能和我结婚。她只有十五岁,我想,她可能是为了完成一次暗恋来的。我和她说,你一定会等到一个愿意真正喜欢你,发自内心地想要和你共度余生的对象,结婚,要等到那个能给你承诺的人。而她只想问我愿不愿意。那一秒我说出的‘我愿意’,是心甘情愿的。可能我希望她幸福吧。”
“你太善良了。”
“有吗。”梁代文坐在桌上,看着被纸划伤的手指:“可能也是想到了前女友。”
顾逸像被钉子钉住了。
“我也曾经用过错误的理解去对待过身边的人,前女友就是。那会儿我还是个家居设计师,去参加 Loewe 的 party 坐在里廊喝酒,她拿着酒杯来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我说,怎么,你喜欢我吗?她点了点头。我说,那你亲我一下,她憋了半天走了,但后来告诉我,非常想吻我,但当时不敢。而酒廊对话真相是,我按照正常男人的套路去回答,第一次和女生这么直接地说话,没有任何感觉。但她后来说,她被这种淡漠的挑衅狠狠地击中了。我才知道,没有表情的欺骗,也能获得女孩的喜欢。后来她得知我是述情障碍,不是个能给别人爱的人,以及那个酒廊的初遇,台词都是我毫无灵魂地说出来的,就分手了。”
“……”
“但很奇怪的是,后来回忆起来,那段话虽然不是发自内心,但的确挺美好的,可能以后再也遇不到了,第一次的感觉留给了第一个人,没有其他人知道,时间久了这段属于两个人的回忆的确给我留下了什么,我有了贪婪的想法,想变成正常人……”
这是梁代文第一次说出这么多话——他是在努力敞开心扉,却偏偏选了个最让她发疯的片段。他从一段失恋里后知后觉,学会了正常男人都会有的贪婪。她心里升起一种妒忌,那种明知觉得不可能的人把可能性让给别人,令人神往到发疯。究竟什么样的女孩会让他有一瞬间的心软?她难道不能独占吗?面前那块蛋糕撞碎是对的,即便不是被挂着带走再摔到地上,她的忌妒心也熊熊燃烧,梁代文如果是这块蛋糕,她会想要把他切开,一口一口狼藉地吞下去,蹭在手上的也要一点点舔舐,贪婪地嗦手指,不给别人觊觎的机会。
她有占有欲胀得发疯。从前在梁代文家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忍着难过问,那后来为什么改行了?
“家居设计很多人都能做,但无障碍设计没有,Google 也刚刚设立这个职位。我想为这个被误解的群体做些什么,我们都想成为被理解的那一部分,所以,我想试着做。”
“那感情呢?”
“对在乎的人,我不想再演了。不到非常确定自己能行,就一个人。”
她趿拉着拖鞋去洗手,梁代文说:“你受伤了?”
“没事,鞋子不合脚。别人贴的,我自己都不会当回事。”
身后的人突然不说话了。她也不再解释,空气里奶油的气息极其微妙,甜腻的气息泛着焦味——还不是因为火太大,该用打火机的时候非要用火枪。
她猛地想明白了,梁代文之所以把她带回家,叫到家里,是因为他认为家是绝对干净,只给绝对信任的人出现的地方,以及,自己绝对不会对人有任何其他方面的欲望。
所以,她得到的答案是——梁代文喜欢她,却绝对不会轻举妄动;以及,他没有完全敞开心扉,还有很多秘密,她不知道。
但她忍不住了。
她拿起包,踩着鞋子靠在玄关,踩进去就要磨到创可贴:“梁代文,以后我不会来你家了。”
“嗯?”
“我们已经不是同居室友的关系了,如果你只拿我当朋友的话,今天我还睡在你的沙发上,你睡在床上,看起来依旧很和谐融洽。但我搬走了,不再依附在你的藩篱下,所以,你现在不能再这么无所谓地叫我到家里来玩,我不是无所谓的人,选择也不止你一个——你听懂了吗?”
站在 14 楼等电梯时顾逸想,关醒心曾经提醒过她,千万不要和梁代文说类似绝交的话,她可能真的搞砸了。但按兵不动,她做不到。就像“感同身受”这种词对于梁代文来说很残忍一样,“坐以待毙”对她来说,她也没有十足的耐心。关醒心的节奏属于她自己,顾逸的节奏是——她要破坏梁代文这个机器人的使用路径。
电梯门打开,她看着合上的门,有些心酸地想,再见,这个地方即便留下过美好的回忆,她也不想再来了,没有人愿意为了等一个人一次次来蒙羞。
门缝突然伸进一只手,吓了顾逸一跳。门开了,是穿着黑衬衫的梁代文。这人是有什么喜欢被门夹的习惯吗?酒精可能起了什么作用,以她的了解,绝对不会追出来的男人,此刻面色苍白地挤进电梯,门在身后关上,电梯徐徐下坠。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白色的灯光下,梁代文开了口:“我可能……暂时还没有爱别人的能力。”
“但是我有。你有没有想过,我失去耐心的那天怎么办?”
“你没有耐心教了,对不对。”
顾逸不说话,电梯下到七楼,深夜里,1 到 15 层都没有人点亮,此刻,无人打扰。
梁代文领口的第一颗纽扣依旧系得很紧,眼眸黝黑清亮。她突然横了心,梁代文,无论你是不是病人,此刻,你还是我喜欢的男人,喜欢到心都要爆炸的那一种,如果现在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踮起脚用力地拉过梁代文的衣领,纽扣在那一刻开了——是她刚刚在沙发前解开的一半。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一小块皮肤,还露出干净的脖颈。出于本能,梁代文的嘴唇向后躲闪了一寸,到现在,禁欲系的男人依旧在避开她,打定心思要做个虔诚的神父。
而她目标根本不是嘴唇。脖颈那一小块皮肤,她对准了狠狠地吮了下去。身上有酒精和木质香水气息的梁代文,在那一刻没有推开她,准确地说,她也不肯,衣领被她死死抓住,她也在紧张,耳朵就贴在梁代文的下颌线,他明显在发烫。这一口她吮得太狠,到达一楼的声音响了她才松开手,白皙的颈项多了一块紫红色的草莓印,可能太用力,毛细血管的纹路都看得清。
她后退了三步走出电梯,每一步都看着梁代文错愕的眼睛。电梯切断了视线,门缝里的最后一瞬,她掉头就走。
走下电梯顾逸被灌了一身冷风,她本来在电梯里想,如果梁代文有反应,今后她可能会有一个男朋友,虐恋情深,不见得有好结果,但至少彼此拥有;如果没有反应,今晚的她可能就是失恋的开始。但电梯那一节,的确超出了她的预料。走出小区前她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带走的自行车,此刻她也不打算带走了。
有点兴奋。颤抖却浑身充满力气,她有点费解,梁代文给她吃的巧克力蛋糕到底是什么,失恋士力架吗?她自己的人生,她要自己把握。爱情的情节,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也不需要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倒霉的摘星人,反转不是从来都要靠自己改写?
“嗨。怎么在这儿遇到你。”
顾逸抬起头,是许冠睿。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头顶罩着卫衣帽子,因为冷而后背微驼。最近的酒吧在两个街区外,他应该是喝过酒走夜路,正好碰到她;顾逸礼貌地说,朋友住在这附近,我打车回家。
叫车软件都没有打开。顾逸低头摆弄很久,许冠睿插着口袋笑着打量她,也许是在猜测她从哪里来。顾逸被看得窘迫:“为什么这种表情看着我。”
“没有,我是觉得,太可怜了。”
“嗯?”
“见了喜欢的人难道不该开心点吗?三次了,都是现在这样的表情,颓丧、委屈、不甘心。谁把脱口秀演员惹成这样的,为了给你增加素材吗。”许冠睿伸出手:“啊呀,下雨了,来得很是时候嘛。”
“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奇怪,我只要看到你就下雨。”
雨下得比想象得大。顾逸想去雨达下,被许冠睿一把拉住,卫衣的帽子也拉下来:“别走,来淋个雨,我陪你。”
“疯了吧?”
“上次我就跟在渣男的段子后面帮你贴创可贴,好尴尬。现在又有雨,我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澄清一下。”
“我磨伤的地方还没好……”
“痛的地方也不只这一处吧。总想着把伤口养好有什么意思,人不就是有伤疤揭开了再反复的动物吗。”他的刘海已经淋湿了,眼睛紧紧闭着一只,应该是流进了雨水:“别怕痛。怕痛有什么意思。”
顾逸突然把手里淋到的水珠弹到他的脸上。许冠睿躲了一下:“哎,游戏这就开始了吗?”
雨落在地面,每踩起一步都会溅起水花。顾逸忍着痛跟着许冠睿跑了长长一段路,嬉闹得整条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脚真的痛,但她突然起了玩心,想跟贪玩的男孩斗斗气。跑到一家酒吧附近,门没关,里面的音乐漫在街道,是 The Weeknd 的 starboy。许冠睿笑着嘶了一声:“我是不是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了。”
顾逸被他逗笑,starboy,中文翻译:踩着星光脚踏几条船的花花公子。而他牵起顾逸的手抬过头顶,示意她从手臂转圈钻过去。雨中随意的舞步,男孩身上是麝香混合烟草的味道。顾逸的头发全都湿了,鞋底也在打滑;许冠睿另一只手护着她,举止都是浪漫的绅士。能舒心地笑一次,明明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总是看着绷紧的脸,她也累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都这么好。”
“让女孩开心不是我该做的事情吗。怎么,这就开始想要独占我了吗?我很贵的。”
“哪里贵?”
许冠睿扬起一边的嘴角指了指胸口,是心脏的位置。接下来手指贴在了顾逸的嘴唇——别再提问。顾逸在雨中被淋得湿透,看着许冠睿,也跟着笑了。酒吧里有人出来撑伞,投过来的目光像在看疯子。
回想起来,那个带着血丝的吻痕,颇有些像心脏的形状。在她的字典里,的确本来就有浪漫二字,没有人能轻易剥夺她浪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