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鸩离
狗蛋蛋跟着她在地里摸爬滚打大半天了,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看他妈骂他,他不但不哭,还冲着她傻乐,一笑就露出两颗米粒小牙。
赵二凤看到他这副模样,又心疼不已,伸出手背轻轻擦拭狗蛋蛋脸上的泥巴,轻言细语道:“狗蛋蛋乖,妈干完活儿就带你喝水去。”
杨秋瑾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回头看见她们母子的动作,心下微微叹气,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很多乡下女人生完孩子,月子都没坐就直接下地干活。家里老人也得干活,没有人专门帮忙带孩子,孩子就带在地里,把他们放在一边,哭了饿了稍微哄哄,干完活才带孩子回家。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被她妈带大的,她自己觉得没啥,可是看多了赵二凤这样带孩子的女人,她心里还是不大好受。
赵二凤问她这么拼命干嘛,其实她这么拼命的理由很简单,她想拿到话语权,保护想保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一望无际的棉花地,没有任何遮挡物,风吹着泥沙四处飞扬,让人身处在其中十分难受。
韩永信盯着远处干活的几个女同志,其中一个将脑袋脸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同志,干活干得遥遥领先。
他身边一个平头男人道:“那个军嫂干活倒挺厉害的,听说她以前在他们老家是干会计的,她男人又是咱们兄弟边防部的营长,要让她一直在地里干苦活,怕不合适吧。”
“那你觉得她该在哪里合适?”韩永信问。
平头男人是第二连队的支书,以前是连队教导员,一个身形干瘦的四十来岁退役军人,别人都叫他老张。
他道:“连队后勤仓库的统计,大字不识一个,做起账来乱七八糟,咱们连队每年秋收的粮食,有多少粮食都对不上数儿,这种糊涂人,早就该换了。”
“你想让她去顶包?”韩永信斜倪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那个位置可是香馍馍,人人都想去啃一口,她一个军嫂能干下来?”
“正因为人人都想啃一口,搞得连队关系复杂,贪粮污粮,年年不达标,所以才让她一个跟咱们连队关系户,没有任何关系的军嫂去做最合适。”
韩永信深深看他一眼:“那个后勤统计,他的小舅子是咱们农场副场长,他的妹夫被陈胜青给枪毙,你让杨秋瑾去顶包,这不是明摆着送她去火坑。”
老张道:“办法总比困难多,与其看着我们连队内部腐烂,我们无能为力,不如借用外力,将这颗毒瘤,连根拔断。小韩同志,你也不想一直被团部那边的人拿捏吧?”
韩永信沉默了一会儿,半响把嘴里叼得烟拿挂在耳朵上,大步向杨秋瑾走去。
火辣辣的日头忽然被一道阴影遮住,杨秋瑾抬头,看到高大的韩永信,有些疑惑:“韩连长,有事?”
韩永信点头:“连队后勤仓库缺一名统计员,你做不做?”
杨秋瑾心脏猛地一跳,来了,连日以来,她努力干活,终于有了回报。
“韩连长,据我说知,你们兵团除去干苦力的岗位,其他岗位皆有人做,正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忽然让我去做统计员,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坑吧?”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十分冷静道。
韩永信道:“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你,我们连队.......”
他将之前跟老张的话,三言两语简单跟杨秋瑾说了一遍。
杨秋瑾听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如今的兵团更像一个国营企业,凡是社会上有的,兵团都有,比如党政军企、工农商学兵、文教与卫生、医院、副食等等都有,像一个小型的社会。
兵团里最高的领导机构是兵团党委、其次是师、团、营、连以下的单位。
天山农场不是师级别的农场,而是一个团级别为单位的小农场,他们隶属于千里之外的阿瓦兵团,尽管是个‘小’农场,占地实在宽广,拥有数十万亩种植地,很难让人小觑。
世人皆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个团级形成的企业领导班子,各个岗位分工不同,自然有各种摩擦,勾心斗角。
杨秋瑾自然不是傻瓜,她从一开始到农场来干活,就奔着要进入农场内部,成为领导班子的一份子,为自己增加话语权,才不停地干活劳作,毫无怨言,表现的吃苦耐劳,就为了引起韩永信的注意。
一旦韩永信觉得她人不错,稍微给她一个提点机会,她绝对会牢牢抓住机会往上爬,在农场拥有足够的话语权,这才有机会把远在家乡的郑教授、蔡教授弄到边疆来。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她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道:“后勤仓库,自来就是贪污腐败,关系错综复杂,勾心斗角的地方。你来找我一个户籍不在你们农场的外来人做统计员,想来你们连队仓库出了很大问题。要我去做统计员也可以,但我不接受烂账,错账,糊涂账,我必须当着团部各大领导的面儿,当面跟以前的统计员对账,接账本。否则我宁愿在地里干活。”
“......”韩永信默了一瞬,那张凶恶的刀疤脸,此刻难得带了一丝笑意,“先前老张说让你去干我们连队统计员,我还觉得你不能胜任,毕竟你一个外来的军嫂,如何斗得过在这里扎根十几年的老油条。现在听你口气,我觉得我们连队后仓亏损多年的烂账有救了。成,就依你的意思,下午我就去团部向书记申请,明天上午你就来仓库做交接仪式。”
“我还有一个要求。”杨秋瑾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说来听听。”
“暂时保密,不过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等我成为统计员以后,再跟你提。”
韩永信楞了一下,头疼得揉了揉头道:“行。”
杨秋瑾要成为统计员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连队,赵二凤替杨秋瑾高兴,“大妹子这可真好啊,我就说呢,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下你不用跟我一道下地干苦力活了。”
杨秋瑾道:“这还多了亏嫂子,要不是嫂子带我来农场,我还找不到这份轻省的活计。”
“我那就是顺手的事儿,你能被录用统计员,那是你自己的福气和运气。”赵二凤惆怅的叹口气:“我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大字不识一个,就算有啥好岗位,也轮不上我。”
杨秋瑾跟她并排着一起走,往连队大队部交工,“放心吧嫂子,等我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弄份轻省的活计做做。”
“那感情好。”赵二凤不觉得她是在糊弄自己,笑得特别开心,“要真有那一天,我就跟着你享福拉。”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交完工,依旧是晚上八点,天还没黑。
知青和农场工人都得干得天黑才下工,她们是军嫂,团里有优待,她们只需要干得晚上八点即可,因此她们下工,没碰到龙妍丽那些知青,否则又得被她们酸两句。
赵二凤抱着孩子,跟杨秋瑾走出连队大队部,照例想走去团部办公区域,看看那边有没有回镇上的老乡,她们顺路坐车。
两人沿着土地间不大的道路走了没多久,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奔腾的声音。
两人循声望去,十多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人从远处的大道飞奔过来,为首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手握马绳,身体微微向前压,驱策着马匹像她们快速逼近。
夕阳余晖下,枣红色的马儿四脚狂奔,风儿吹得为首军人的衣服列列作响,男人的身体随之剧烈起伏,他镇定自若的骑在马背上,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在暖红色的光线照耀下,男人是那么的器宇轩昂,英俊帅气。
“啊哟,那是陈营长啊。”赵二凤认出了马背上的人,啧啧称叹道:“大妹子,要不说你福气好呢,这陈营长长得俊不说,还疼人,他这是专门来接你回家的吧。”
可不是,男人骑着高大大马,像个骑士一样出现,杨秋瑾望着渐渐靠近的男人,心脏呯呯直跳,她的男人,可真帅啊。
一人一马,眨眼就到了眼前,陈胜青勒住缰绳,枣红色大马嘴里长声咴叫,前蹄高高扬起,一副想甩掉马背上的人模样,陈胜青淡定的握住缰绳,任由它折腾,大马像是觉得无趣,很快放下蹄子,在杨秋瑾看得触目惊心的目光中,陈胜青淡然侧身下马。
“你怎么来了?”杨秋瑾走了过去,好奇的看着他身边高大的马匹,“这是你们骑兵连的战马吗?”
那马通体枣红色,马鬓修长,四肢高大健壮,额间有一小撮白毛,一双眼眸黝黑发亮,站在那里鼻子里嗤着气儿,斜眼看着走过来的她,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
杨秋瑾的家乡虽然也有马,但马的个头都不大,且都是偏远山区用来运输用的马,她见过为数不多的马匹身上都拖着重重的货物,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像眼前这种个头高大,看起来就很有力量,跑得飞快的马匹,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从西边群山巡山回来,顺便来接你回家。”陈胜青牵着大马走到她面前,“它叫追风,是我们骑兵营跑得最快的马匹之一,你可以摸摸它。”
“可以吗?”杨秋瑾跃跃欲试。
陈胜青指引道:“先把手放在它鼻子前,让它闻闻你的味道,它要是不讨厌你,你不仅可以摸它,还可以骑它。它要是对你嗤鼻,或者不耐烦地扒拉蹄子,那就是不喜欢你,你最好离它远一点。”
“好。杨秋瑾依言,把手小心翼翼地往追风面前凑。
追风湿润的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或许是因为跟陈胜青是夫妻,两人身上带着相同的味道。又或许是杨秋瑾才从地里干完农活,身上带着泥土跟青草的气息,向来排斥外人,桀骜不驯的追风,竟然没对杨秋瑾嗤鼻,只是把头一转,吃着路边才长出来的嫩绿野草。
“追风竟然不排斥嫂子哎。”跟在陈胜青后面,才跑过来的十来个年轻战士勒住缰绳,看到这一幕,惊奇不已。
“追风是咱们营长亲自套捉驯服的野马,在营里好几年了,只有营长能靠近,也只有营长能骑,现在居然不排斥嫂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畜生都能分清楚,嫂子跟营长是一家的,给嫂子面子。”
“这马是你驯服的野马?”杨秋瑾惊讶不已。
她还以为军营里用的马,都是用圈养的,性格温驯的家马,没想到还会用野生难训的野马。
“嗯。”陈胜青低低应一声,不欲多说,把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在杨秋瑾的惊呼声中,把她安稳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蹬上马背,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从她纤细的腰间两侧穿过,修长的手臂拉住缰绳,对赵二凤道:“赵嫂子,你也别等老乡的顺风车了,你坐阮向明他们的马,一起回部队吧。”
“好,谢谢了啊。”赵二凤求之不得,能坐战士的马回家,她还节约两分钱。
“嫂子,我扶你上马。”阮向明跳下马背,把她跟孩子都扶上马背。
他的马是这些马中脾气最温驯的,赵二凤母子坐上去,马不会排斥他们,更不会把他们甩下去。
“驾!”拉绳,夹马肚子,随着吆喝声,所有人的马匹都动了起来。
考虑到杨秋瑾第一次骑马,陈胜青骑马的速度并不快,追风慢悠悠地踏着马蹄在道路上行走,时不时低头啃两口野草。
饶是如此,杨秋瑾依然兴奋不已。
她生平第一次骑马,坐在马背上,看到周围的景象,和自己走路完全不一样。
尽管追风的速度很慢,周围是一片看腻了的绿色庄稼,她依然觉得高兴。
“陈胜青同志,你今天特意来接我,我很高兴。”杨秋瑾把头上围住的纱巾取了下来,露出漂亮精致的面孔,她把纱巾挂在脖子上,感受着追风跑动起来的风,笑脸如花,“要是你能给我也套皮马,让我自己骑着马上下班那更好了。以后我就是天山农场连队仓库的统计员,说不定要时常出行,光靠我两条腿走路可真不行。”
陈胜青搂着她纤细的腰身,宽阔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两人离得如此近,他能闻到属于她身上独特的淡淡幽兰花香,感受到两人随着追风跑动时,衣料彼此摩擦的温热感。
他正心神不定时,听到杨秋瑾这话,顿时恢复神志,“好端端的,你怎么要做农场的统计员?”
他倒不是不希望杨秋瑾更进一步,做更轻松的活计,而是她要做统计员,势必要跟那帮跟他有深仇大恨之人牵扯利益,陷入危险。
杨秋瑾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先把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一遍,然后才道:“其实我也不想去做统计员,你以为我想跟那些老毒瘤打交道吗?我在来边疆前,向郑教授、蔡教授承诺过,会想办法带他们来边疆,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能食言,当初他们可是救过我妈的命。而且我妹在半个月前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跟柯建终于离婚了,可是柯建一家人总找她麻烦,让她很烦,很想离开那里。我必须要在农场有一定的话语权,才有机会把他们都弄过来农场里。这做统计员,只是让我有话语权的第一步。”
陈胜青静静听着,就在杨秋瑾以为他不同意自己做统计员,两人要为此事大吵一架时,听见他在背后淡淡道:“难怪我那些士兵都吃不消的晨跑格斗训练,你能坚持下来,原来我的妻子,有这么大的雄心壮志。”
杨秋瑾偏头看他,“你不反对?”
“我反对,你就不去做了吗?”陈胜青嘴角噙一抹笑。
他一笑,如冰雪融化,春花绽放,杨秋瑾这才发现,他长得是真好看。
他的脸型完美如刀刻,一双眉眼狭长入鬓,深邃迷人,鼻子又高又挺,嘴唇微薄淡色,并不是那种很薄,看起来就很薄情的薄嘴唇,头发留着军人特有的寸头,皮肤虽然被风吹日晒,还有在高海拔地区弄得有些皲裂发红,呈现小麦色,但这样更显的充满野性,有着阳刚之美。
杨秋瑾一时之间看呆了,还是阮向明的声音,把她拉回思绪,“营长,嫂子,你们跑得太慢了,再慢腾腾的回去,天该黑了。”
她回过神,发现阮向明他们已经骑马在前面,跟他们拉开很大的距离。
“你们先走。”陈胜青道:“赵嫂子,我跟秋瑾有点事,要耽搁一会儿回家,你看你能不能让陈天佑去你家吃晚饭?”
自从杨秋瑾决定到农场干活,陈天佑大部分时间都交给陈胜青来管,陈胜青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拿上钱票饭票,请隔壁梁雪晴、或者让附近几个近一点的家属帮忙接送孩子,管一顿饭。
再过几天,他就要在天山群山之间巡班,持续时间两个月,这两个月,他没办法回家,距离实在太远,杨秋瑾要还没时间管孩子,就得考虑请个保姆,或者让他妈才乡下过来带孩子。
这年头街坊邻居相互看带孩子是常事儿,赵二凤老远摆手:“行,你们放心去吧!”
他们一行人走远了,陈胜青勒住马绳,打马转弯。
“我们去哪?”杨秋瑾问。
“去农场团部。”陈胜青将她整个紧紧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握住马绳:“抱紧我,要加速了!”
杨秋瑾一惊,转身紧紧抱住陈胜青紧实有力的腰身,就听见追风长声嘶鸣一声,飞速跑动起来。
四周景色快速倒退,耳边听到的是男人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杨秋瑾紧紧抱着男人,闻到男人身上的松柏味道,不知怎么的,觉得很安心。
仿佛只要呆在男人身边,什么事情都不用她担心,什么事情都不用她愁,男人会给她解决一切问题。
半个小时后,追风停在农场团部办公大楼前,引来一众准备下班的职工侧目。
陈胜青把追风牵到办公主楼底下一处绿植树后,把马绳捆上,大手拉着杨秋瑾的小手,直直上到办公室地四层楼,农场团长现在称呼为农场书记的办公室门前,敲门通报。
农场书记翟宏博听说他来了,让他们夫妻进到办公室,笑着道:“小陈,你小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翟宏博是个四十来岁,半鬓发白,满脸红光,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看起来很有文人气质的中年人。
“翟书记,好久不见。”陈胜青向他行个军礼,开门见山道:“我是为我妻子来。她被你们农场二连连长提拔为二连后勤仓库统计员,我担心她不懂其中门道,特意来找书记你,提点她两句。”
翟宏博如今已经不是真正的团长,陈胜青无需给他行军礼,可他依然行了个标准军礼,这让本就是军人出身的翟宏博,感受到了久违的,身为军人的尊重。
他看着陈胜青道:“你小子,这么久不见,一上来就给我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