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鸩离
杨成华胡子拉碴,头发乱成鸡窝,已经四十五岁,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依旧看得出来相貌周正,五官俊朗。
他一边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一边痛得龇牙咧嘴,捂住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嘴里骂着脏话:“哪个龟儿踢老子?不想活了啊!”
杨秋瑾冷笑:“我是龟儿,你就是龟儿她爹,龟鳖孙子!”
杨成华眼睛睁大了一点,看见大女儿手里拎着一把镰刀,杀气腾腾的站在床边,他赶紧把嘴巴闭上,滋溜一下,穿着条大裤衩,躲在矮他一头的门口吴淑莲的背后,一脸害怕的表情问:“你这不孝女,你又来干嘛?”
不外乎他害怕,他从小到大好吃懒做,能躺着绝不会坐着,让他下地干活,简直能要他的命。
本来按照他这种懒性,在这个以劳动为光荣的年代,是不可能娶上媳妇的,奈何他长得一表人才,一张嘴又会哄女人欢心,年轻时没少沾花惹草,最终哄得吴淑莲啥彩礼都没要,就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嫁给了他。
两人婚后没多久,杨老太爷就做主让兄弟几个分了家,本来夫妻俩只要勤奋干活,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
奈何他懒,啥活都不愿意干,又惯会给吴淑莲洗脑,把吴淑莲哄得团团转,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家里地里两头忙活,围着他团团转。
就算这样,大家也觉得没啥,毕竟这年头的女人大部分都是这样过的。
可是吴淑莲生不出儿子,这么多年来就生了杨秋瑾和杨秋月两姐妹,这在重男轻女的杨成华眼里,吴淑莲就是一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心里一直瞧不上她,想把她给踹了。
可他也知道,他真把吴淑莲给踹了,谁给他洗衣做饭,端洗脚水伺候他,谁累死累活下地干活挣工分养他?男人长得再好看,不挣钱养老婆,反被老婆养,这到哪都说不过去。
他既看不上吴淑莲母女,又舍不得吴淑莲带来的一系列好处,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拖着,性格越来越古怪。
从最初对她们母女三人动辄打骂,到后面染上了赌瘾,家里值钱点的东西都被他拿去赌了。
再后来跟一帮不学无术的人四处偷鸡摸狗,逛窑子,最后又跟先锋大队一个寡妇搞上,把吴淑莲气得天天哭不说,后来更是联合寡妇母女给杨秋瑾下药,把杨秋瑾推到寡妇女儿石芳芳不愿意嫁的陈胜青屋里......
杨秋瑾药醒之后,得知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下得手,多年积攒的失望和怨恨爆发,她拿上一把菜刀,疯了一般对着杨成华猛砍。
杨成华被她砍到手臂两刀,吓得到处乱跑,在村里喊不孝女要杀他,引来不少人出面来劝阻。
在这个以孝道为先的年代,杨秋瑾的举动无疑是大逆不道,大家一边谴责杨秋瑾不孝,一边想办法拉她。
可惜杨秋瑾已经气疯了,一心就想结果了杨成华这个人渣父亲,谁拦就砍谁。
大家被她那疯魔样给吓着,眼睁睁地看着杨秋瑾追上杨成华,父女俩当街动起手打起来。
最终懒惰无力的杨成华,打不过长年下地干活,练就一身好体力的杨秋瑾,被杨秋瑾在背上脸上手脚砍了好几刀。
当然砍得不是很严重,就只是划破了皮,还不如杨秋瑾把他压在地上,拳打脚踢,把他打成猪头严重。
从此以后杨秋瑾一战成名,成为方圆几个村镇有名的年轻泼妇,毕竟这个年代泼妇不少,敢打杀自己亲爹的泼妇几乎没有,杨秋瑾算是第一个。
杨成华被杨秋瑾狠狠收拾了一通后还不服气,后面身体好了后,又拿老子的架子,还想像小时候一样,把杨秋瑾打服认错为止。
没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年过半百,身体大不如从前,哪是年轻力壮的杨秋瑾对手,几次交锋都以他被揍成猪头为终,最后一次还差点被割了蛋。
从那以后他就老实了,不敢再干偷鸡摸狗逛窑子的事,也不敢跟那寡妇有联系,除了那懒病改不了之外,其他倒没什么。
杨秋瑾最看不上杨成华那怂样,想他年轻的时候多横啊,一言不合总打她们姐妹俩,总觉得能支配她们一生,过足当父亲权力的瘾。
现在年纪大了,被自己收拾多了,怕了自己,不敢跟自己当面对峙,就躲在她妈身后,啊呸!真是垃圾!
杨秋瑾啪的一下把镰刀扔到他面前:“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你要还在家里,没下地干活,我就阉了你那没用的蛋!”
杨成华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出,生怕再被她割蛋,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拿上干活的镰刀往外跑,跑到院子外面才敢低声骂:“老子真是闯到鬼,生了这样一个讨债鬼,丧门星......”
杨秋瑾目送着杨成华离开,转头看向吴淑莲,“妈,你什么跟他离婚?”
从很小的时候,杨秋瑾就跟妹妹劝说妈妈跟渣男离婚,可她每次都以你们年纪还小,没有爸爸很可怜,或者你爸除了懒,对她还不错等等理由糊弄过去。
后来长大了杨秋瑾才明白,她妈不是不想离婚,是她接受的教育和环境里,就没有离婚两个字。
她妈出生在建国前,那时候农村的女人们接受的教育就是以夫为天,打死都不离婚,再多眼泪委屈都要忍着,直到两个人老死。
杨秋瑾无法改变她妈的思想,只能一遍遍的跟她洗脑,说新时代了,女性要像主席说得那样顶半边天,要敢于和男人斗争,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她有手有脚,离了男人不会饿死,两个女儿也会养她到终老,没必要为了一个渣男虚度自己的时光。
她妈每次都嗯嗯啊啊应着,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
“你爸最近表现的不错,每天都上得满工分呢,就今天偷了懒。”
吴淑莲不敢看大女儿的眼睛,低下头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灶房,从锅里拿出三个热气腾腾的窝窝头,还有三个煮熟的咸鸭蛋放到杨秋瑾的篮子,转移话题说:“这是我新泡得鸭蛋,你拿回去给你婆婆和天佑尝尝。胜青那孩子这都两年没信了,你这苦哈哈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杨秋瑾接过篮子:“妈,我能有你苦?你再惯着我爸,啥活儿都揽着自己做,也不跟他离婚,可劲儿的折腾自己,到时候你把自己折腾死了,我就把你装进苦黄连做得棺材里,让你到下面也苦,做牛做马永世不得安生。”
吴淑莲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又在胡说八道。”
“妈,你记住,身体是自己的,你熬坏身子,除了自己的子女,男人是不可能多心疼你一分的。”
杨秋瑾日常洗脑,“我给你的糖蛋,是给你养身子,你可不许偷偷给那渣男吃啊,你要给他吃了,我以后再也不拿好东西回来给你。我还会找他的茬,让他把吃了我的东西吐出来,他别想占我一点好处!”
“知道了知道了。”吴淑莲连连点头:“你给我的东西,我都锁在我的柜子里,背着他偷偷吃。不过糖蛋啥的,我吃不完得送你妹妹那里去,她都结婚两年多了,肚子还没个动静,她婆家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知道最近过得咋样了。”
杨秋瑾想起自己那个同样苦命的妹妹,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拎着篮子回家了。
第5章
四月中旬,是西南地界插秧苗,各大生产队都忙的日子。
春种秧苗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每到这个季节,全队社员都得下地,村干部也要下去干。
徐秋瑾作为大队会计,农忙时节也得下地干活。
这一天大早,天黑没亮,她就起来做早饭。
早上做得是玉米窝头,跟这时代大部分人家用黑面做得窝头不一样,杨秋瑾用得是磨得细细的玉米粉,掺上白生生的富强粉,温水和面醒了一会儿,再揉成拳头大小,中间摁个窝儿,上竹篾蒸格蒸的。
蒸出来的窝头黄金亮色,松软可口,回口微甜,窝里再填上杨秋瑾用笋丁、胡萝卜丁、莴笋丁、腊肉丁炒的馅儿,吃起来咸鲜味美。
一向挑食的天佑连吃三个大窝头,直吃得肚子滚圆,嘴角挂油,这才躺在院子摆放的木摇椅子上,打着饱嗝说:“妈妈,窝头真好吃,你要是天天给我做窝头就好了。”
“美的你。”杨秋瑾跟婆婆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我要天天做窝头吃,咱家那点富强粉没几天就败光了。吃完了富强粉,难道你我要像隔壁一样放黑面蒸窝头?”
天佑想起隔壁二婶家做得窝头,又黑又粗,吃进喉咙里割拉嗓子,他的大堂哥还说吃多了屎都拉不出来,得拿棍子去捅,吓得他一个激灵,坐起身体直摇头,“那我不吃窝头了。”
“没事儿,咱乖孙想吃就吃。”李秀娥把需要清洗的碗筷叠起来,往灶房里走,“你爸给咱寄的有钱,奶也有钱,你想吃啥奶都给你买。富强粉没了,奶有空去黑市看看。”
“妈,你又在带坏孩子!”杨秋瑾很不客气地说李秀娥,“我跟您说了多少回了,孩子不能惯着,他要什么你买什么,他就不知道节约,不知道他爸赚钱有多不容易,不知道别人家都在饿肚子,他现在吃穿不愁,已经是顶好的日子。”
李秀娥嘀咕,“咱家有条件,我手里有钱票,我不给我孙子花,我给谁花。”
“妈,我知道你心疼天佑,可你好好想想,胜青这些年寄得钱票越来越多,说明他在军中的职位越来越高,也说明那些钱是用他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们作为他的家属,怎么能理直气壮地享受他给的好处?”
杨秋瑾拿着丝瓜布在锅里刷着完,口气严肃道:“胜青不可能在部队当一辈子的兵,他总有一天会退伍专业,我们得替他和天佑的以后多想想。钱我大部分都存着,咱们以后要修大房子,让胜青在家里好好的休息,没必要再像以前那样辛苦的东奔西跑谋生活。我们还要供天佑读书考大学,给他娶媳妇,带孩子,还要给您养老,带着您老到处玩.....这一笔笔的账都是有数的,你可不能在这事上犯糊涂,跟我对着干。我教孩子的时候,你要无条件的支持我。”
“行了秋瑾,我知道你是为了天佑好,妈以后再也不说那话了行不。”儿媳妇一心想着自己的儿子孙子,连自己都没放下过,李秀娥半是感动,半是感慨的从她手里接过洗干净的碗放进柜子里。
当年杨秋瑾嫁进陈家,说实话,她心里是有些怨怼的,这毕竟不是她家老爷子看中的儿媳妇。
不过后来经过日夜相处,知道杨秋瑾的为人,知道她泼辣都是被逼的,也看她家里家外操持的井井有条,对自己和老头子都很孝顺,还有文化,现在的李秀娥对杨秋瑾是满意的不得了。
当然,李秀娥也有自己的想法,嘴上答应不乱买,心下打定主意,要趁杨秋瑾不在的时候,偷偷到供销社多买些吃食零嘴儿给天佑放着。
反正再怎么着,她是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孙子饿着肚子。
天佑躲在灶房门口,偷听大人讲话,听到他奶要支持他妈,不给他买东西,小嘴不由翘起来,想说什么,看见他奶回头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一下明白过来,笑脸咪咪地退出灶房。
杨秋瑾哪里没看到这俩人的小动作,无奈的笑了笑,当做没有看见。
农村的老人家大部分都很疼子孙,自己舍不得吃喝,也要留着给子孙吃。
李秀娥是那种宁愿苦自己,也不愿意苦家人的人,要真限制她,不给天佑买好吃的,她估计每天都难受的要命。
只要李秀娥在教育孩子的事情上不跟她明着作对,其他的事情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吃完早饭收拾好碗筷,天也亮了,李秀娥照例要送天佑去上学。
天佑上的是公社小学,先锋大队走路过去大概要四十分钟,本来杨秋瑾今年要锻炼天佑的自立能力,让他自己上下学,李秀娥不放心,怕孙子路上遇上坏人被人拐跑了,非要接送天佑,杨秋瑾就随她了。
给天佑整理好自己缝制的布书包,杨秋瑾蹲在他面前再三叮嘱:“上课要认真听课,不许在上课期间到处乱跑逃课,也不许发出奇怪的动静声音,影响其他同学学习,更不许跟人吵架打架,还不许.......”
“知道了,妈妈,你别再说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天佑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两只小手捂住耳朵,愁眉苦脸道:“我都知道,你每天都这么说,你不烦我都烦。”
“嫌老娘烦,那你读书的时候为啥不认真读书,到处搞事惹祸?”杨秋瑾没好气的嗤鼻,“你要老老实实地读书,老老实实地坐着,老师不跟我投诉你,我至于天天说你吗,你听得烦,我还说得烦呢!”
当年她怀天佑时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怎么都生不出来,天佑在肚子里缺氧,出来之后就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除了各种调皮之外,很多时候傻乎乎的,对外界没有太大的反应,也就是缺根筋,我行我素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孩子没有边界感,很难遵从老师父母的指令,那时候杨秋瑾没少为孩子为什么不听话,到处打架惹事,到处乱跑生气烦恼,也为育幼班老师天天投诉,嚷嚷着叫她把孩子领回家,要让天佑退学流眼泪。
杨秋瑾各种办法都试过,也没找到解决孩子好动不听话的性子,只能天天给天佑洗脑各种不能做的事情,虽然很让孩子心烦,但效果却是日渐成效的。
“妈妈,别说了,再说天就黑了。”天佑被她念叨怕了,小手拽上奶奶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
走到院外才对李秀娥说:“奶,我不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着读书,我是不知道怎么地,压根坐不住,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就想往教室外面走,想到外面玩。”
“没事,你爸小时候也这样。”李秀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只要不跟同学吵架打架,不干坏事,你就是好孩子。”
“我爸也跟我一样调皮吗?”天佑仰头看着她,黑亮亮的眼睛满是疑惑,“妈妈不是说爸爸小时后可乖了。”
“乖?”
是挺乖的,那是在外人面前,在家里是个什么样的,她这个当妈的最清楚不过。
不过这话她不好跟孙子说,李秀娥脸上带着笑容,“等你爸爸回来,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跟你一样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天佑一脸好奇。
“应该快了,奶昨晚做梦,梦到了你爸。”
李秀娥很少做梦梦到儿子,但每次梦到儿子,没过几天就会收到儿子的信件。
昨晚她梦见儿子回来了,醒来她又哭又笑的,也不知道这次儿子是寄信,还是会回来看看她们。
李秀娥一走,杨秋瑾就带着一顶草帽走到了村大队部,大队长邓建设正吹着上工口哨,等大队的社员们到齐,给社员们分布工作。
因为先锋大队主种稻谷,现在要做得主要活计是犁水田和插秧苗,犁田这种粗重一点的活儿都是给男人干,女人则插秧苗。
杨秋瑾跟村里几个年轻的媳妇分到一组,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她们都把裤腿折叠到半腿高,赤脚踩进半腿深的水田里,一手拿着秧苗,一手快速插进田里,接着又插另一个地方。
插秧是个看着简单,却很累的活儿,因为要一直弯着腰插,还得在泥泞的水泥里不停挪动,脚上全是泥,被水泡着很难受。水里还有蚂蟥,会咬人,吸人血,人要忍着被蚂蟥咬,还要把秧苗插得整齐好看,以后秧苗长大才不挤,才不会分彼此的养分。
哪怕是个老庄稼把式,每插半个小时的秧苗,都要直起身子,让自己腰杆好受些,同时也要抬抬腿,看看腿上有没有蚂蟥,有的话要及时把它们处理掉。
杨秋瑾倒好,一直弯着腰,手中的秧苗像是被机械打桩到田里一样,又快又整齐,甩开同一块田的四个女人。
那四个女社员一边不服输的跟着她插,一边交头接耳,“你们说她干这么快干嘛,做再多活不都是那几个工分。”
“可不,咱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她偏要拔尖,插个秧都往死里干,又不是要上报纸当铁娘子,至于这么拼命吗!这种处处争强好胜的性子,谁能受得了!也难怪胜青哥这么多年不愿意回来看她。”
“哟,还胜青哥呢,富贵家的,你都已经嫁人,是两个孩子的妈,你还惦记着陈胜青呢。”
“呸呸呸,瞎说,我就是替胜青哥不值,人胜青哥长得一表人才又是文化人,摊上杨秋瑾那样一个泼妇,日子不就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