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你等一下。”她把整个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切了两块出来,摆到盘子里。
小嘉守被餐桌上摆着的一张合照吸引了目光。照片里女人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举起来,放在公园里的石老虎背上。
照片的底色泛着黄,有些年头了。
他凭着敏锐的图像辨别能力,从眉眼间的蛛丝马迹,认出那个孩子就是伍叔叔。
可照片里的女人明明跟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吃吧。”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疑惑的思绪。她从厨房里端出来两个碟子,把其中一碟蛋糕切角摆在他面前,递上叉子,“先垫垫,不够我再给你煮别的。”
小嘉守看看自己面前那块松软的蛋糕,突然想起家庭教师教过他,不要吃陌生人给的食物……
可巧克力的香气又那么诱人。
他目光移到对面,眨了眨眼睛,说:“我想要你手里那块。”
伍玖自然想不到三岁的孩子心思能有这么谨慎,只当他孩子天性,想要大的那块。她把自己那块蛋糕也推到他面前,耐心道:“你要是喜欢,冰箱里还有。”
他实在是饿了,拿起叉子,挖了一块送入口中,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吞了下去 。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一角蛋糕很快光了盘。
“慢点吃,别噎着。”伍玖又倒了杯牛奶给他,目光很是怜悯,“可怜的孩子……你爸爸妈妈呢,临时出差去了?怎么不把你先安顿好呀?这么着急忙慌的……”
他嘴巴一瘪,眼睫毛上挂上了细碎的水珠子。
是啊,妈妈去哪里了,怎么不管他了呢?
这么想着嘴里的巧克力蛋糕就变苦涩了。他吃不下去了。
伍玖一看他表情不对,忙哄着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你了。看你的嘴,跟小花猫一样。去洗把脸吧。”
她领着他进了卫生间,搬了张小凳子放在洗漱台前面,让他站上去。
小嘉守洗了脸,又按照六步法认认真真地洗了手。
伍玖说:“时间也不早了,干脆洗完澡早点睡吧。自己会洗漱吗?”
小嘉守点点头。
丹姨很早就教会他自己洗漱,以便能腾出时间来给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打电话。她说那是她的儿子,小学五年级,寄宿在学校里,只有晚饭后的半个小时,才有机会借老师的手机跟妈妈讲几句话。
丹姨用一个睡前故事跟小嘉守做交换,求他不要声张。要是李韵知道她干活打了折扣,她就会被赶走,那么他就再也听不到故事的结局了。
他不想让丹姨走,就什么都没说。
伍玖看在眼里,却有了一些别的猜测。她又确认了一遍:“真的会?”
“嗯。”
伍玖心里叹息着,留守儿童没跑了。内向,沉默,早早学会生活自理,都是缺少父母关爱的缘故。她以前在武校见得多了。
她教了一遍淋浴喷头的用法,又把水温设置好,以免孩子烫伤。再三叮嘱了几遍让他不要玩水,不要着凉,她从卫生间撤了出来,转头去找了一套小孩的替换衣裳。那是她给未来的散打馆定制的馆服,商家打了样发了几件给她,其中就有为五六岁的小学员准备的。
她把衣服放在卫生间门口的柜子上,听见里面水声哗哗的,想来问题不大。
伍玖敲敲门:“替换的衣服放门口咯。”
小嘉守隔着门,用沙哑的声音应道:“嗯。”顿了一下,又说,“谢谢你。”
伍玖叹着气走开,想了想还是给老伍打了个电话。
对面不知道是不是在忙,过了很久才接起来。
“伍觅傲,”她难得连名带姓地正色称呼他,“你老实跟我讲,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他爹妈呢?哪有台风天把孩子丢出来的道理?”
老伍吞吞吐吐地说:“他……他是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妈妈又很忙……”
“忙?再忙,打个电话问问的时间总有吧?可怜见的,孩子哭得声音都哑了,以为妈妈不要他了。我跟你说,你赶紧让他妈妈打个视频电话来安慰一下,听到了没有?就打我手机上。我等着啊,搞快点。”
老伍很为难,但还是答应试试。过了一会儿,他回电:“哎,现在真不行。他妈妈……值大夜班呢,带不了手机。”
“你们上什么破班,还不能带手机?”
老伍说:“嗯,不能带的,最近管得严。先不说了,我的手机也要交上去了。这两天你照看着他一点,这孩子挺懂事的,好带。”
没等伍玖多问几句,他就挂断了电话。
伍玖:“喂!”
她憋了一肚子火,从没见过这么脑子缺根筋的家长。知道值班要断联,不会提前跟孩子解释清楚?怎么想的!
老伍也是的,把孩子一丢就跑,寄养一个小猫小狗还要把饭盆和小零食带上呢,三四岁的孩子,什么都没带,饿着肚子就抱来了。
她嘀咕着收起手机,回头却看见那孩子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赤脚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安静地望着她。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脚下的地砖上汪了一小圈的水渍。
那双眼睛水汽氤氲,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失望,看着实在可怜。
伍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我不会用吹风机。”他主动打破沉默,仰起头说,“请你帮我。”
都要哭了,还在说“请”。
伍玖忙找了块干毛巾,帮孩子把头发擦干,又用吹风机快速吹了两遍。
“晚上你想一个人睡,还是我陪你?”她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很温柔。
“我……一个人也可以。”
“好。害怕要跟我说哦,不用不好意思。”
“……嗯。”
伍玖把卧室的床让给他,给他铺好被子,再去检查跟卧室连着的阳台,把窗户都一一锁好。
台风已经登陆了,窗外的风声雨声呼啸而过,像有千军万马。
“可不可以……”他小小的一只,缩在被子里,抱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抱枕,怯怯地提了一个要求,“不要关灯?”
伍玖说:“怕黑?好,那就不关。”
她留了灯,关上门出去。
等她自己洗漱完,把客厅的沙发床铺好,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轻手轻脚打了卧室门看了一眼。
那孩子规规矩矩地躺在大床中央,被子拉到下巴,似乎已经睡着了。
果然“好带”。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家里父母稍宠一点,就无法无天的,跟个猢狲一样。
他这么懂事,肯定有必须这么懂事的理由。
伍玖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一时睡不着,打开手机刷新闻。十七级台风的威力不容小觑,狂风暴雨几个小时,城区里面已经开始内涝。本地媒体都在报道哪里淹水了,哪里路基坍塌了,哪里古树倒伏了,看得人揪心。
幸好她租住的小区地势高,楼又是小高层,只要不出门,基本上没什么危险。
手机刷着刷着, Wi-Fi断了。运行中的空调、冰箱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一齐停止了工作。
租户群里争先恐后地弹出新消息:
「停电了?」
「你们停电了吗?」
「怎么回事??物业呢?」
伍玖不确定单这栋楼的电力出了问题,还是整个小区、甚于整个片区都遭了殃,正要拉开客厅的窗帘看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听到卧室传来一阵嘶哑的惊叫。
像一只小兽掉进陷阱后无力挣脱的绝望嘶嚎,一声接着一声,同时伴随着物体砸落地面的响声。
“怎么了?怎么了?!”
伍玖仗着对自己家情况熟悉,摸黑往卧室进去,朝着惊骇不已的小嘉守靠近。
他已经挣扎翻滚着掉到了床和衣柜之间的窄小走道里,抱着膝盖,折叠成了被藏在行李箱里的样子。他屡次怀疑丹姨跳海之前是不是想过要把行李箱一起丢下去,现在他的设想成了真,黑暗一瞬间像海水一样包裹住了他,他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
这时有一只手轻抚过他的头顶,似乎在说,“别怕……停电……”
她的声音影影绰绰的,像是隔了一层水,听不分明。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那只手,扯着她的胳膊,用力往上攀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段浮木。
几下就让他攀住了伍玖的脖子,腿夹在她腰上,死死扒着她不松手。
伍玖愣了一下,笑出声,问:“你属猴子的呀?”
笑归笑,还是把这孩子托了一下,稳稳地抱着他。搂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瑟瑟地发着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伍玖不由心生怜悯,一遍一遍地轻拍他的后背,嘴里念叨着:“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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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十七年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现在变成了互相依偎着的爱人。
秦嘉守复盘自己这二十年,第一个人生转折点出现在三岁那个台风天的晚上。在此之前他以为他是天之骄子,出身好,相貌好,脑子好,所有人都真心喜欢他。但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发现或许连他的母亲都没有那么喜欢他。
这让他从小就丧失了本该有的安全感。
他开始怀疑一切,审视所有有意无意接近他的人。家庭教师时常夸奖他,是为了哄他开心,以便得到下一个学年的续约机会;保姆对他无微不至,是为了“顺手”在他的吃穿用度里面揩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油水;伍叔对他尽心尽力,那是因为妈妈故意把他的一些外貌特征定制成伍叔的样子,比如身高、头发的质地;还有妈妈,他总觉得有一天,哪里做得不对了,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
他十岁的时候,终于看清,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哥哥在母亲心里的地位。
一次他和秦嘉安的争执之后,母亲不由分说地狠狠批评了他,要十岁的他给二十一岁的秦嘉安道歉。他愤怒至极,却又无力改变,回到房间里一时冲动,拿铅笔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然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躺进浴缸里静静等死。
他那时太弱小,手上只有一个筹码,就是自己的命。
可笑的是那伤口愈合得飞快,秦嘉守在浴缸里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手腕上只剩下一个蚊子包那么大的伤口。等到早餐时连蚊子包都消失了,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想要用自己的命报复母亲。
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有过很强烈的自毁倾向。
当然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的羽翼越来越丰满,逐渐有了能和李韵抗衡的能量,自毁的想法就很少出现了。
除了……李韵当众宣布他是养子的那次。
他是真的心累了,想亲手毁了李韵这个精心设计了十八年的收养局。
关键时刻又是伍玖拉了他一把。
他看不透她有什么目的,她看起来道德感也不是那么高,不会为了替伍叔还债而拼命救他。
秦嘉守亲吻半醉的伍玖,没头没尾忽然说起:“那时你不会游泳,还敢靠我那么近。不怕我把你一起拖下水?”
伍玖痴痴地看着他,深情凝望许久,问:“哪时?”
他待要跟她细细回忆一下当时的紧急情状,以及他不得不承认的几分感动,忽然又释然了,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纠结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