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韵也没有跟我们解释。不过看秦嘉守的表情,他清楚是因为什么。这似乎是他们家的一个常识,母子俩都心知肚明。
从李韵问我们有没有闻到桂花的香味时,他的笑意就敛了起来,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试图改变他母亲的决定,只是沉默地看着车窗外的山景。
车窗已经全部封上了。深茶色的玻璃映出他一张布满阴翳的脸孔。
李韵拨通了一个电话,在等待对方接起来的四五秒里,她匆匆地向秦嘉守道了个歉:“抱歉,妈妈今天送不了你了。你乖啊,我让小伍和小周送你过去——喂,老刘,你去大少爷卧室把他叫醒,桂花开了,让他赶紧收拾收拾,去外地躲一躲。联系一下航空公司,看看能不能尽快订到一个包机, 8人座以上的,要今天下午或者晚上走。什么?去哪个城市?叫醒大少爷让他自己选吧……等下,他太不靠谱了,还是等我回家再定,马上就到了。挑两个靠谱的保姆一起走,再从小厨房里抽一名红案师傅,其他的都去当地招聘吧。大少爷抗过敏的药让医院多开点送过来,一起打包带走。还有什么……要命了,花匠干什么吃的,不提前一周预警,打得我措手不及!今天就给我把他开了。”
她心急火燎地对管家刘叔吩咐了一路,旁人丝毫插不上嘴。
看来桂花也是秦嘉安的过敏源,难怪李韵这么紧张。
有钱真是能为所欲为,普通人过敏,戴口罩、吃抗过敏药,严重了去一趟医院都要跟老板小心翼翼地请假,生怕老板觉得自己矫情;秦嘉安过敏,包机、自带厨师保姆、说走就走。
大F在滨海路1999号的庄园大门口停住了。
我下车给李韵拉开车门,眼角的余光扫到坐在里面的秦嘉守。他仍旧一言不发,也没有看李韵。
李韵提着裙子下了车,回头说:“路上小心,到了学校给妈妈打电话。”
我觉着李韵对小儿子的爱怎么说呢……就是买大牌化妆品送的那个小样,能用,应急的时候凑合着对付一下也挺好,但是跟正装一比,就差了很多意思。
唉,都是第一次做人,谁想做别人的小样啊。
去机场的一路,秦嘉守都没有说话。
周进把车开到了送站口,秦嘉守戴上口罩,提着包推门就下车,没有等我,径直往出发大厅去了。
我扭头对周进说:“小少爷行李不多,我送进去就可以了。你在停车场等一等,我待会儿去找你。”
周进说:“收到。”
他一脚油门往车库去了。
我跟周进说话的这会儿功夫,秦嘉守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我进了大厅,在茫茫人海中左右张望找不见他的踪迹,于是拿出手机拨了他的号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我的肩头,按掉了通话键,接着我整个人都被一双熟悉的手臂从背后搂住。
“我一直在门口的广告牌后面,等着你来找我。”秦嘉守说。
“你还好吧?”
我想回头看着他的脸,被他捉住了下巴不让我转头。
“没事,我都习惯了。”他声音很冷静,就是不知道表情如何,“我妈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以后也不会改。除非……”
“除非怎么样?”
他迟疑了一下,“除非秦嘉安死。”
我被他的阴暗想法吓了一跳,连说:“不至于,不至于。你跟他算不上血海深仇,犯不着为了他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事实上想法阴暗的人是我,因为秦嘉守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他被我搞懵了:“什么断送前程?你想到哪儿去了。”
“你难道不是想,对他……”我挣开他的怀抱,对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咔。”
秦嘉守哭笑不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吗?”
我摇头。
他又说:“退一万步说,我真想除掉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就行。他那个病,目前已知活得最久的也没有超过33岁,估计他也… …就这几年了。所以我能忍就忍,忍不了就躲出去。”
33岁?只剩下3年,秦嘉安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李韵不知道会崩溃成什么样。
我叹了口气,说:“这种病既然是遗传的,当初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应该能查出来吧?那时候你妈妈就该狠心点,长痛不如短痛。”
秦嘉守说:“因为我爸的这个致病基因,本来很难有孩子,怀上了也容易流产。结果我妈有了秦嘉安,还怀得稳稳当当的,就很舍不得打掉。她觉得医学发展得这么迅速,说不定以后就有特效药了呢?我们家有钱,有资源,有人脉,能第一时间享受到最尖端的医疗技术。就执意把孩子生下来了。结果造化弄人,秦嘉安出生三个月的时候,确实有治疗方案面世,但他已经来不及了。”
“三个月都来不及?”
“治疗方案的原理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找到致病基因再替换掉。但是只能在胚胎阶段操作,秦嘉安当时虽然还不到百天,却也是太迟了。”
我听到这段话心情很复杂。
虽然30岁的秦嘉安人嫌狗厌,但是三个月的秦嘉安是无辜的,就这么慢了一步,生生被关在健康人的门外。真有错,也是父母的错,不该傲慢地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难怪李韵对老大纵容得就像上辈子欠了他钱一样。
秦家两兄弟相差11岁,而秦嘉守基因定制的过程花了整整10年。我粗略地算了一下时间,很容易就得出一个推论。
“所以……你爸妈眼看着治愈你哥哥无望之后,就去实验室定制了你?”
“是。”秦嘉守说,“我妈跟我说,最开始,他们只是希望有个健康的小孩,可是实验室跟推销商品一样,给他们抱了厚厚一本的目录出来……后来就有了我。”
第68章
因为李韵杀了个回马枪,秦嘉守到机场时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
说了没一会儿话,我催他:“安检要截止了,你快去吧。”
他用力地抱住我,与我告别:“我走了,经常给我打电话。”
“嗯嗯。”
“你'嗯'得好敷衍。”他不满地说,“你来说说看,我哪几天晚上没有课,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大脑当机了。
他确实把课表发过我,我下载到手机里再给了个收藏标签,已经算得上很给面子了,还指望我能背下来?
“背不出来。”我老实说,“我的记性你知道,反正背了也会忘。”
秦嘉守叹气:“算了,我有空的时候就给你打过去吧。这种小事先不提了,只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记得我。”
“倒没有那么夸张。”我笑了,“你是去上学,又不是被抓去当壮丁,一去五十年杳无音讯——该松手了。”
秦嘉守抱着我磨磨蹭蹭地不愿撒手,说:“我还有事要交代。”
“长话短说,再不然回头电话里说。”
秦嘉守说:“老杨过几天出院,你不要主动请假去接。我会让我妈帮我安排个人,你熟悉情况,大概率她会派你去,这样你就变成公干了,不用请事假扣钱。”
“可以啊你,这都考虑到了。”我由衷地称赞了一番。
秦嘉守臭不要脸地说:“不值得为别的男人请假。真要请,你还不如为我请。”
我大为惊奇:“干嘛,你也脑溢血了?”
他说:“下个月国庆假期,我不打算回A城,到时候你请几天假,来帝都找我,或者一起去别的什么地方玩几天。”
我随口就说:“不去,没钱。”
不是真没那几个路费钱,只是没把他的话当真。
“我包路费和住宿。”他耳根都红到通透,还锲而不舍地怂恿我,“就我们俩……怎么样,来吗?”
我意识到他是认真的,笑道:“怎么忽然舍得从身上拔毛了?”
“这两个月和伍老板合作愉快,进账不少,我不得搞点感恩回馈?”
“你就贫吧。”
“说真的,”他在我耳边声音低沉地说,“你来吧,到时候我挑个冷门点的地方,离A城十万八千里的,谁也不认识我们,不用躲着人。我们就光明正大地出去约会。”
我想了想说:“我们那时候管这种行为叫私奔。”
“私奔也好,什么也好——你到底来不来?我就等你一句话。”他执着地问。
我答应了他:“行吧行吧,到时候要是请得出假,我就去。”我推着他往安检口走,“快走吧,要是误了航班,我没法跟老板交代,怕是只能跟你当场私奔了。”
先把这个小祖宗送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1200公里的异地,说不定熬不到一个月就分手了呢。
对于男人,我早就已经想开了。生命那么漫长,没有谁能陪我走到最后,遇到投缘的,在一起三年五载,能解个闷就很好了。
回去的路上,我收到了秦嘉守发来的消息。
【已登机,勿念。 】
并附在座位上的自拍照一张。
周进就在我身边开车,我不敢点开照片放大看。正要回他一个“臭美”,却看见他手快把前面那条文字消息撤回了,重新编辑了以后,发了个【已登机】给我。
两相比较,信息量一样,唯独少了个“勿念”。
我被他的小心思逗乐了,给他回过去:【念,保管茶饭不思地念你。 】
他没有再回,应该是被提醒关机了。
李韵的电话打了进来,问我们在哪了。
我说:“已经把小少爷送上飞机了,航班现在刚起飞。”
她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打来电话只是想问她的专属座驾还要多久才能回到滨海路1999号。
“老刘去协调了航空公司,正好中午就有一个可以飞的私人航班,”她说,“让小周动作快点,十点前回来接我跟大少爷,再跑一趟机场。”
我开了免提,周进也听到了,对我无声地点点头,表示可以办到。
“好的,老板,我们十点前能赶到。”我对着电话说。
我挂了电话。周进破天荒地主动提起话头,说:“李总对两位少爷,怎么差别对待得这么明显。难道借别人肚皮生出来的,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吗?”
“小少爷的来历,你也知道啦?”我问。
“嗯。”周进顿了一下,说,“我听我师父说的。”
“我也想不通。老板既然费尽心思才有了小少爷,不说溺爱,至少不要偏心吧。”我忍不住替秦嘉守抱不平。
话刚说出口,我马上记起在外人面前我是他的“眼中钉”,不便偏向他说话,就补充了一句:“不过再怎么偏心,也轮不到咱们打工的来操心。我这辈子还没舍得坐过头等舱呢。”
“你说得对。”周进淡淡地说,“小少爷这样的条件,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我们按时赶到了滨海路1999号,庄园里的人忙得像要打仗似的。李韵亲自坐镇指挥,盯着人把衣物、被子毛巾、米面粮油、水果蔬菜、饮料点心等等一一搬上货车。我粗粗一看,海鲜都装了三筐,一筐是活的蟹类,一筐是养在盐水里的贝类,一筐是刚刚杀好铺了冰块的海鱼。
秦嘉安就算去的是无人荒岛,这些东西也够他滋滋润润地活上两个月。
李韵正在交代要随行的那位厨师,说:“到了H城,今天晚上先把龙头鱼烧了,明天吃梭子蟹,记得每天都要事先把食谱发给我过目!大少爷想吃什么,这边会安排空运过去。千万不要去当地菜市场自行采购,品控我不放心的。记住了吗?”
幸好秦嘉守已经上了飞机,不然看到送行待遇差别这么大,又要难过了。
秦嘉安下楼的时候全副武装,穿了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戴上了口罩和护目镜,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