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郑鑫坐在李韵对面,吹得天花乱坠,极力推销:“李总,您可以放心,我们这个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在您之前,已经有24位福布斯排行榜上的名人在我们女娲科技定制了继承人。我们是一条龙服务,您下了订单之后,孕母我们来找,孕期护理我们来做,孩子出生后的身体检查和疫苗也是我们包了,不用您操一分心。我们的交付期在业内也是领先水平,短则1年,长则15个月,我们就会把孩子健健康康地交到您手上……”
李韵用食指轻轻把平板电脑推开。电脑背面的金属与办公桌的真皮垫子之间,摩擦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郑鑫顿了一下,停下了滔滔不绝的演说:“李总是对我们的产品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们的目标客户,你上门拜访之前甚至没有做过客户背调。”李韵说,“我一向致力于为女同胞们谋福祉,旗帜鲜明地反对代孕,你还来我面前推销基因定制技术?难道想让我知法犯法吗?”
她的表情很冷峻,她的言辞很严厉。
要不是上午秦嘉守亲口跟我说过他的来历,搞不好我会相信这是她的真实态度。
郑鑫被唬得脸一阵白一阵红的,强撑着说:“李总,您这就没意思了。小少爷怎么来的,你我都心知肚明。您要是觉得费用太高,或者我们公司的资质不能让您满意,大可以直接说,不是不能商量。扣这些帽子我实在担不起。”
“怎么来的?”李韵抓着他的话反问,“你倒是告诉我,我的小儿子是怎么来的。”
郑鑫急赤白脸地脱口而出:“他是在天逸实验室定制的。”
李韵面不改色:“胡说八道,我的小儿子是领养的。”
“怎么会胡说呢?”郑鑫越发焦急,说了更多细节为自己证明,“姚天逸亲口在群里炫耀,天逸实验室2017年的普罗米修斯项目,那一年实验室只产出了这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换来了10亿美元的投资,对不对?”
李韵像盯着一只已经吞钩子的鱼,似笑非笑地盯着郑鑫:“真的是姚天逸自己泄露的?”
郑鑫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李总,我今天上门来,迟早是要得罪姚师兄的,我也不怕说实话了。三十年前,能做基因定制的实验室少之又少,仔细一查渊源的话,说不定还是一个学校、一个系毕业的。姚天逸就是高我两届的师兄,我们在一个专业群里,毕业了也没散,有点行业信息就会共享。他平时就活跃,拿到10亿美元投资的时候实在激动,就忍不住在群里得瑟了一下。所以您在我面前也不必掩饰,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从小少爷出生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实验室定制的孩子。”
李韵斩钉截铁地说:“不,秦嘉守就是我合法领养的孩子,所有的手续都很齐全。你质疑这个,就是说质疑发证机关徇私枉法喽?”
郑鑫沉默了一会儿,说:“李总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今天打扰了,小王,我们走。”
第71章
我时常困惑我的东家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让郑鑫碰了一鼻子灰走了,但是比起自家孩子被人当成需要更新换代的产品,她更气愤的是自己的客户信息被泄露了这件事。
郑鑫走了以后她就拨了个越洋的视频电话。
“正在拨号”的界面投屏在大屏幕上,似乎是个静止画面,久久没有人接。
李韵用指背有节奏地敲击着办公桌面,逐渐失去耐心,切了电话,把秘书喊了进来:“姚天逸不接我电话,你让他马上回电话。”
秘书愣了一下,为难地说:“李总,那边才凌晨4点钟,姚博士应该还在睡觉吧,如果他手机静音——”
李韵不耐烦极了:“打他太太的电话,打他家菲佣的电话,打任何能联系到他的人电话,把他叫醒。你去想办法,还要我教你?”
秘书唯唯诺诺地出去了。
可以想见总裁办的一帮人又要薅秃了头发。
秘书们的努力卓有成效,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姚天逸的电话回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李总。”姚天逸连连道歉,“睡得太熟了,没听见电话振动。”
他看起来六十出头,胡茬都花白了,一身格纹的棉睡衣和睡帽还来不及换。背景似乎是他家的卧室,镜头外一只女人的手伸过来,用纸巾揩掉了他眼角的一块眼屎。
姚天逸顾不上形象邋遢,问道:“李总,这么急着找我,出什么事了吗?”
李韵冷冷地说:“你好好回忆回忆,关于嘉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姚天逸顿时面如土色,额头上豆大的汗都下来了,嘴上却还在逞强:“这……我哪敢有什么事瞒着李总?当时小少爷有什么情况,我都是第一时间通知到您那边的。”
“哦?你确定?”
“绝对没有。”姚天逸咬死了说。
“那郑鑫是什么情况?”李韵质问道。
“郑鑫……郑鑫?”姚天逸眼神迷茫地念叨了几回这个名字,似乎终于想起了有这么一号人,“哦,他呀。他小我几届,以前跟我一个导师,打过几回交道,不算熟。他怎么了?”
李韵说:“他上门来推销他的新技术,并且准确地说出了嘉守出生的实验室、项目代号,我非常生气!嘉守的出身本该是你们最高级别的商业机密,你就是这样保管客户信息的?”
姚天逸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是这个事呀……我都快忘了。十几年前,小少爷的胚胎着床成功的时候,我太高兴了,一时激动,就在我们师门群里分享了一下这个好消息。发出去不到10秒钟,我就意识到不妥,很快就撤回了。当时我们那个群不到20个人,我撤回得又快,应该没几个人看到。”
“郑鑫不就看到了?这么多年了,他甚至还记得代号!谁知道他是不是手快把聊天记录截图了?”
李韵越说越生气,姚天逸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李总,您别急。郑鑫那个人心术不正,听说二十年前,刚应聘到大学当讲师,没几年就被辞退了,这些年都在社会的生物公司里做些坑蒙拐骗的事。他当时手上要是有截图,听说我拿到巨额投资,就会拿着截图来敲诈我,但是他并没有,说明他顶多只是看到了那条消息,但是没有留下证据。这件事我来搞定,不用你操心,我保证郑鑫不敢对外面乱说一个字。”
“你最好能办到。”李韵顿了一下,一改严厉的口吻,温和道,“老姚,我是很信任你的。你也别怪我今天说话重,别人凭空猜测嘉守的来历,和有实锤他是实验室代孕生的孩子,对我、对秦氏的区别非常大。秦氏集团品牌形象受损,也会严重影响到对你们天逸的后续投资。”
姚天逸神色凝重道:“这些李总都不用说,我懂。”
挂电话以前,李韵随口问道:“既然那个郑鑫招摇撞骗,那他说克服了实验室男孩弱精难题,也是假的咯?”
姚天逸说:“嗨,这一行的老骗术了。他到时候就给客户一个普通的试管婴儿,再给一个胡编乱造的基因报告,等男孩长到十七八岁,带去一查,生殖功能正常!当父母的客户高兴得不行,哪能知道这孩子只能活到普通人的平均寿命呢。等这个孩子到80多岁,客户早就死了,哪怕到时候客户长寿,还活着,也没地方去投诉这种骗几年就跑路的生物公司。”
我以为李韵让人大费周章地把姚天逸从睡梦中叫醒,九成九要大发雷霆,没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让姚天逸几句话就轻轻揭过,连他打算怎么处理郑鑫的问题也没有细问。
这得是多铁的交情,才能让李韵不追究下去?
起码得是一起分过赃吧。
李韵口中说的信任姚天逸,看起来并非只是一句场面话。
挂了电话之后,李韵嘱咐我:“郑鑫的事和这通电话,一个字都不要对别人提起,尤其是小少爷,知道了吗?”
“知道。”
我又不傻。这事告诉秦嘉守,除了给他添堵之外毫无用处。
秦嘉守到帝都后给李韵打了个电话,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报了个平安。
他走的时候对他母亲是有点怨气在的,能主动打电话,着实让人有点意外。
电话那端的背景似乎是客厅一类开阔的地方,黑金色系的冷硬装修,秦嘉守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镜头的角落里能看到开放式厨房的一角。
李韵舒展了眉头,和蔼地嘱咐道:“你学校那边的公寓两个多月没人住了,你让那个谁,就是那边雇的司机——”
“盛锦城。”
“对,盛锦城。”李韵说,“你让小盛去找两个干活仔细的保洁,把你那公寓好好打扫一下,冰箱里的东西也清理清理,千万别吃坏了肚子。 ”
秦嘉守说:“好。”
李韵说:“本来我应该提前两天让小盛安排好的。嘉守,你要相信,你和你哥哥在我的心里面一样重要,只是最近太忙了,我乱了阵脚,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的。”
我心想都已经分了头尾了,就不要说一碗水端平了吧。从来只看见断尾逃生的,没听过砍头还能活下去的。
李韵问:“你能理解妈妈的难处吧?”
秦嘉守沉默了一会儿,说:“嗯。”
李韵的症结在于她明晃晃地表现出来偏心眼,但言语上是绝不承认的。不仅自己不承认,还要立起一座叫做“公平”的牌坊,要让别人也称赞几句。
有这样的妈,也难怪儿子对她不坦诚。
晚上临睡前,秦嘉守私底下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回背景接地气多了,刷成大白的墙壁,上床下桌的熟悉布局,狭窄的过道——分明是在学生宿舍。
我惊讶道:“你不住你的豪华公寓了?”
秦嘉守说:“一年前就租出去了。”
果然是他的风格。当初他怂恿程舒悦这么干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不过——
“租出去的房子,人家还能乐意让你随意进出?”我问。
他说:“怎么不乐意?租金便宜10% ,只需要每个月两三次把客厅借给我演一场戏。”
“你妈要是晚上突然给你打电话,你难道还要从学校紧急赶回公寓里去?”
秦嘉守高深莫测地笑道:“我主动打过去,时间不就掌握在我手里了?不像对秦嘉安,她隔很久才会想起来要联系我,我一通电话能管十天半个月。偶尔有一两次她意料外的时间打过来,不接,事后再找个借口就行了。”
“那小盛……?”
刚问出口我就想到了,他能在李韵眼皮子底下串通我,两千公里外串通一个司机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开的那辆车是我家的,我优惠价租给他,他相当于拿两份工资,所以我给什么剧本他都能演,全力配合。”
第72章
秦嘉守开学以后很忙,往往要到晚上十点钟以后,才能偷空给我打个电话,说不了两句话又要挂了。
唯一一次聊得时间长了点,是因为我提到第二天老杨要出院。
果然如他所料,李韵指派了我去为老杨办理出院手续。
秦嘉守闻言,语气迟疑了下来,说:“其实……前几天,我已经知道了杨孝斌的下落。”
杨孝斌?老杨的儿子?
我精神一振,说:“那好呀,赶紧通知他回来。他老爹这么个情况,出院以后肯定要有人悉心照顾的,街道养老院那种大锅饭的地方,总是不大周全。”
秦嘉守的表情有点不忍心:“杨孝斌已经去世13年了。”
“啊?……”
其实这个答案不是那么意外,这么多年不联系老父亲,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老杨望穿秋水,还在眼巴巴地盼着儿子的消息,我潜意识里希望老人家不要接连遭受打击。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小杨,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辗转托了一些人,从杨孝斌留在包裹上的手机号查起,查到了他的实名信息和社保使用情况,并从社保页的配偶信息栏里,联系到了他的前妻。”
“前妻?”
“对,前妻。”秦嘉守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她早就已经带着孩子改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对杨孝斌有诸多不满。我从她的话里和搜集起来的信息看,杨孝斌并没有老杨口中描述的那么……靠谱。”
我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秦嘉守说。
“他爱面子,从婚前就开始学着美丽国的习惯超前消费,手上有七八张信用卡。等孩子出生后,明明小家庭经济紧张,还包路费包吃住地把爸妈从国内接过来小住,甚至为了让父母觉得他'有出息',租了个可以祖孙三代同居的高级公寓,谎称是他买下的。为了他在父母面前的虚荣心,他的前妻已经跟他争吵了无数次。原本,他薪水不低,拆了东墙补西墙,勉强能够维持正常生活的周转,可是后来2020年疫情爆发,他被裁了员,一下子资金流就断了…… ”
“他想不开自杀了?”我问。
秦嘉守摇头:“如果只是自杀,他的前妻不至于这么多年后还埋怨他。他失业后,不顾前妻的反对,拿着遣散费全部投入股市,在他看来,这是他唯一能够翻盘的机会。然而,那个月发生了历史罕见的股灾,他的遣散费蒸发了。那是他们家下半年的房租、生活费和孩子的学费。他的前妻跟他大吵一架,两个人就此离婚。 ”
“后来呢?”
“后来,杨孝斌从家里搬了出去,前妻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从他社保的使用情况来看,后来他领了一年多的失业金,还有很多条申领救济餐的记录,大概一直在外面流浪吧。 2022年的春天,他感染了疫病,被D州公益医院收治,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真话,对义工说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四天后就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