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秦嘉守手忙脚乱地整理睡衣,用手拢头发。
“你要接电话?”我意外地问。
这房间背景哪里都不像他在帝都的那个豪华公寓,他打算怎么圆呢?
“我骗我妈说,国庆和课题组的同学一起去外地调研了。”他匆匆嘱咐我,“你躲一躲,别出声。”
电话已经震了好久,时间紧急,我点点头,拉了一下他的衣领,遮掉了一枚明显的吻痕。然后自己往下挪,扯起被子蒙住了头。
我在被窝里听见秦嘉守接起了电话,问:“妈……有什么事?”
李韵说:“稀奇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你平时哪天不是到凌晨一两点钟还不睡。”
“今天去调研,跑了很多地方,累了,刚躺下。”
李韵声音很心疼:“唉,你这个孩子,就是喜欢自己找苦头吃。课程要交那种调研报告,让咨询公司的人帮你随便做个就好了呀,他们就是专业做这个的。你何苦亲自跑到十八线城市去调研,连像样的酒店都住不上。我看你背后贴的那墙纸,花色起码二十年前流行的,都什么不入流的地方……”
秦嘉守说:“我觉得这挺好的。偶尔住几个晚上,不用要求那么多。”
“你跟你哥真是两个极端,一个能凑合就凑合,一个什么都不肯凑合。”李韵抱怨说,“他下周就要回来了,还挑刺把厨师骂了一顿。只剩下几天时间,非要把人家开了再招一个过去。这么短时间,哪里去找这种临时的大厨呢?能招来,人家也不熟悉他饮食上的禁忌呀……”
李韵讲起秦嘉安就滔滔不绝的。
我枕在他的大腿上静静地听,他跟我一样沉默。李韵居然没有意识到,小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
我悄悄掀开被子一角朝他看去,他沉着一张脸,神情有种“果然又这样了”的麻木。看见我探出去的头,他才有了些微的表情,把手机摄像头的角度调得更高了些,确保我不会入镜。
“妈,还有别的事吗?”秦嘉守打断了李韵的话,问。
“没事我们娘俩就不能说说话呀?”李韵说,“大过节的,这庄园里的佣人都知道请假回去陪家里人,小伍,小周都走了,冷冷清清的。我倒好,作为这个家的主人,连他们都不如,虽说有两个儿子吧,跟没有一样的,一个都不在身边。你哥那是没办法,你也不愿意回来陪陪我。”
我发现李韵真是擅长道德绑架,成年的孩子放假不回家,被她说得像不肖子孙一样。
偏偏她这套对秦嘉守很有用,本来我看他那隐隐不耐烦的表情,是想挂电话的,被他妈这么一抱怨,硬生生挨着没挂断。
乖乖听电话=尽孝,这孝道也是稀奇古怪的。
听得我打了无数个无声的哈欠。
无聊得不行了,就想干点坏事。
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我也不打招呼了,手直接奔着目的地而去,轻拢慢捻,尽在掌握。
年轻真好,很快就又生龙活虎了。
秦嘉守不敢出声,警告地瞥了我一眼。
我才不怕他,挑衅地回望他,就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下颌的线条都绷紧了,咬着牙腾出一只手,捏住了我的手腕。
我毫不客气地“啪”一下打在他的手背上。
李韵那边叨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问:“十月份了,还有蚊子?”
秦嘉守无奈地说:“嗯?嗯……”
“什么破酒店,蚊子都没灭干净?明天你可不能再住了,带着你同学换个好点的,妈妈给你们报销,这个钱省不得!”
“妈,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在维持表面的正常,“我太困了,先睡了。别的事明天再说。”
没等李韵回应,他就匆匆挂掉了电话。
再多一秒钟,他就要在李韵面前失态了。
早就该挂了嘛。
我这不是捣乱,是帮他当机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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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切身理解了李韵电话中说他平时经常熬夜的意义,半夜两点钟才睡下,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他又把我拱醒,精力旺盛得不行。我怀疑他是挟私报复,问他,他恬不知耻地说体质如此,每天只需要休息四五个小时。
真是作弊啊,本来就比人寿命长,睡觉时间还比人短,里外里一算,能比普通人多活两辈子。
本来我们计划好了, 2号上午早点去嵩山武校找老徐,把我留在仓库里的东西清点一番,中午吃完席就告辞,下午去爬嵩山玩一圈, 3号在市区随便逛一逛就准备各自返程。
事实证明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被秦嘉守不知疲倦地一折腾, 2号我昏昏沉沉地补了一上午的觉,快十点半,才爬起来洗漱一番。早饭也没来得及吃,饥肠辘辘的一个我,牵着饥肠辘辘的一个秦嘉守,直接奔着婚宴现场而去。
好家伙这回可以把份子钱吃回票价了。
嵩山武校大门洞开,到处贴满了“囍”字,张灯结彩很是热闹。帮忙的街坊大婶大娘们把袖子卷得老高,在水池边蹭蹭地洗菜洗碗。请来的流水席师傅在露天支了两口大铁锅,大开大合地炒着菜。冷盘差不多都装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边上的大案板上。几个穿着大红褂子——就是春晚上随处可见的那种表演服——的学生,临时充当传菜员,正川流不息地把菜端进礼堂里。
我看得眼花缭乱的,一时间没找到老徐的踪影,其他人么,我离开这么多年,都不认识了。不过这种场合,就算是路人进来蹭一顿饭,主家也不会察觉,我就理直气壮地带着秦嘉守进去了。
礼堂边上有一棵粗壮的老松树,造型奇特,一侧枝干生得笔直,一侧生得肆意奔放,也披红戴彩地装点了很多“囍”字和“福”字。
我见这松树眼熟,情不自禁走到树下端详,果然在树干上找到了一些不起眼的记号。
“你来看,”我对秦嘉守说,“这个地方,是你伍叔3岁时的身高,这个地方是7岁,12岁就到这里了……”
我正在陷入自我感动的回忆中,秦嘉守说:“哦,你破坏古木。”
“去你的,这树是我亲手种的。”我脱口说。
秦嘉守的表情很震惊:“这松树看直径,至少有一百来年了吧?你可别骗我。”
我其实很心虚,是不是我种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也没有什么证据了,只不过依稀有那么个模糊的印象。
“确实是她栽的。”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入我们的对话中,“从小我师父就跟我这么说,我师父又是我祖师父告诉他,口口相传下来的。”
我回头一看,老徐正站在我们身后。他蓄了一嘴仙气飘飘的长白胡子,穿着黑色缎面的中式长衫,一心一意地把造型往一代宗师的形象上靠。
我笑道:“老徐,挺硬朗啊。”
老徐拱起双手向我深深地作了个揖:“太|祖师父,您别来无恙。”
秦嘉守被这个八旬老人家的大礼唬得,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
我对老徐说:“你别来这一套,少给我发几个红色炸弹,我就无恙了。”
老徐捋着白胡子,笑着说:“这不是想找机会聚一聚吗?”他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了秦嘉守身上,犹豫道,“这位……怎么称呼?”
我说:“叫太|祖师公。”
第78章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同时风中凌乱了。
终归是老徐多吃了几袋盐,什么大风大浪的场面都见过,很快镇定下来,敛了敛白胡须,对着秦嘉守也一模一样地拱手作了个揖:“原来是太师祖公,失敬,失敬。”
秦嘉守忙去搀他:“老人家,不用行这么大的礼,我当不起。”
老徐肃然道:“要的,要的。太师祖这么多年,从没给我们带过太师祖公回来,今年头一回见到,想必您肯定有什么独到之处。”
秦嘉守谦虚说:“过奖了。”
老徐今天非常忙碌,说不了几句话,就被人叫去主持局面。
等他走后,秦嘉守责怪我:“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是你师门里的人办婚礼?我还以为只是普通老朋友……那我今天算不算是见长辈了?不对,”他混乱中又带着点焦虑,“说起来应该是见晚辈,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你的徒子徒孙们包个见面礼?你事先没有跟我通个气,我完全没准备。包多少合适,附近能买到红封吗?”
我乐了:“你还真把老徐的话当一回事啊?”
“那不然呢?”
“不要紧张,老徐跟我们开玩笑呢,他就那么个人,越老越不正经。”我说,“我可没有师门这种东西。很多年前,我偶然间帮别人带过一阵徒弟,时间不长,可能就一年半载的,那孩子嘴甜,也喊我一声师父。后来他长大了收徒弟,徒弟又收徒孙,他们自己摸爬滚打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徐后来80年代办武校,也是他自己脑子活络,东奔西走弄出来的。我这个名义上的太师祖,一点忙都没帮上,反而凭借着这点微薄的情分在武校弄了个糊口的工作。你别看他现在一口一个'太师祖',以前他当我上级的时候,扣我奖金的时候那叫一个稳准狠,从来不提我是他太师祖。”
想起这一茬我就生气,我记仇得很。
我接着嘱咐他:“别说给小辈的见面礼,你连结婚的随礼都别给,待会儿进去直接坐下什么都别管。我们俩只出我一份随礼就行。”
秦嘉守迟疑说:“这不合礼数吧?按照我们A城的习俗,结了婚的才能算一家,出一份随礼;没结婚就得随两份。”
我挽上他的胳膊,说:“怎么的,我要是说已经结婚了,难道他们还要当场检查我们的结婚证吗?”
秦嘉守霎时间眼睛亮亮的,附身在我额头亲了一口。亲完,他自己不好意思地先笑了,说:“那就听你的。”
我们亲密地挽着手往礼堂走,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一起来赴宴的新婚夫妻。
礼堂是以前排练和演出的地方,舞台下面是一片空旷的水泥地,有演出的时候把长条板凳一列列排好,就是观众席;平时把凳子叠起来放到一边,就是练功的教学场地。偶尔街坊邻居要摆婚宴,就打开大门借给他们用。老徐会创收,场地免费借,但是大圆桌子和板凳要收租借费,还让学生们排了几个喜庆的节目,供办婚事的人家挑选。
办完一场婚事,全校师生的伙食就能改善几天。
我正在回忆往事,听见秦嘉守突然问道:“我真的是你第一个带回来的男人?”
“我记不清了,不过老徐说是,那就是了。”我如实回答说,“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脑子还算清楚。”
秦嘉守没有说话,嘴角已经绷不住了,疯狂上扬。
“有这么高兴吗?”我逗他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李韵带他第一次公开亮相那天,都没见他这么得意忘形。
他挽着我的胳膊,一步步踏上铺着红毯的台阶,目不斜视地说:“我就是高兴。”
流水席很实在,装菜都用大碗大盆大盘子,不像城里酒店里那样搞“留白”的摆盘艺术,都堆到冒尖。
我吃得很痛快。秦嘉守也没什么架子,国宾馆的高端宴请吃得,闹闹哄哄的流水席也吃得。
吃到差不多了,我们合计了一下,早点清点完我留在仓库里的东西,抓紧时间下午说不定还能去嵩山玩一趟。于是我找到了老徐,问他讨仓库的钥匙。
老徐忙着招呼客人,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枚给我:“勤学楼一楼,右起第一间,你的东西都用塑料布盖着呢。你自己去收拾吧,有用的拿走,没用的留那,回头我找收破烂的处理掉。——唉呀,董大姐,你重孙都这么大了!”
我不便过多打扰他,拿了钥匙,就和秦嘉守往仓库去。
这是一间闲置教室改的仓库,课桌都已经搬走了,空出来的场地堆着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开门进去,最夺人眼球的是放在中间的一面大鼓,鼓面直径估计有一米五。走近一看,鼓皮破了巴掌长的一个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年生源凋零,这个破鼓就丢在仓库里没有修。
鼓的左边立了几个木柜子,玻璃橱里堆着一些二胡、宣传册、荣誉奖章、演出照片等杂物,右边是几列衣架,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演出服,从防尘袋上的灰尘厚度判断,也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我在仓库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堆盖着塑料布的东西,跟秦嘉守合力把塑料布揭了下来。
扬起的灰呛得我们俩一阵咳嗽。
尘埃落定,秦嘉守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就这些?”
一台皮带都老化断裂的脚踏缝纫机,一个大屁|股的黑白电视机,一只锁扣锈迹斑斑的皮箱,一把塑料外壳的暖水壶,两只搪瓷脸盆,一个掉漆的搪瓷茶缸……皮箱打开,是几件笨重的棉衣。
尽是些破烂玩意儿。
我也无语了。我恍惚记得, 30年前我离开武校的时候已经把能丢的破烂都丢了,只留了一些值钱的、又不方便带去A城的大件,以及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以防有一天突然回来生活。
现在看起来,这堆东西一文不值了。亏得老徐替我保存了这么多年。
我一样一样把这些东西翻检过去,连暖水壶的塞子都打开来看了,确实没有藏着首饰或者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