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杨父说:“建华,你怎么能这么跟父母说话呢?快给你妈道歉。”
小白杨梗着脖子不肯认错,他老家来的几个亲友七嘴八舌地劝他。用的是A城的方言,讲快了叽里咕噜的,旁人都听不懂。
一片混乱中,念尘异常冷静地问小白杨:“你给我熬的中药,不是提神醒脑的?”
小白杨没有回答,眼神却明显慌乱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继续问。
小白杨不敢看她:“你说……你说你不生孩子,我如果告诉你是治不孕的药,你肯定不会喝的。”
“你既然知道我不要孩子,你为什么还骗我喝?”念尘步步紧逼地问,“我一早就跟你说过,接受不了,我们就分开,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小白杨面对她质问的目光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颓然地说:“我一提让你去看病你就要生气,我还能怎么办呢?你明明喜欢武校里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你也喜欢他们。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骨肉,你肯定会更喜欢。”
念尘问:“所以,你跟我说可以不生孩子,去领养一个,也是骗我的咯?”
他没有勇气回答,沉默了很久,说:“念尘,我只是一个俗人。”
念尘克制得看不出喜怒,轻轻地说:“杨建华,你真让我恶心。”
小白杨突然爆发了,他觉得自己也很委屈:“这三年,我为你扛下了多少压力你知不知道?我爸妈根本不接受外地人进家门,你还三催四请都不愿意跟我走,我夹在中间有多累你知道吗?如果你能怀上孩子,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我这么做有什么错??”
念尘说:“没人逼你这么累。”
小白杨看着她,很伤心地说:“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难处,你的心是铁石打的。”
杨母看两个人已经吵翻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顾自吩咐道:“老杨,抓紧点收拾,小孙小张小王,你们去建华的宿舍里把东西都打包一下,我们还要赶去县城过一夜,明天早班车去省城火车站。这偏僻地方,坐个车太费劲了。”
其中一个亲友管小白杨要宿舍钥匙,小白杨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来递了出去。
一伙人乒乒乓乓地收拾行李。
小白杨既不说话,也不动,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父母把他的痕迹从念尘的生活里慢慢剥离。他是希望她能为了挽留他做出些让步的,痛哭流涕地求他不要走,或者要求再好好谈谈,再不济,失态地痛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念尘走到写字台面前,打开抽屉,找出他送的那只钢笔,递给正在收拾的杨母:“这支笔是他送的,你们也打包带走。”
杨母看了一眼,就说:“这个败家孩子,半个月工资呢,随随便便就送人了。”
她正要接过钢笔,小白杨劈手夺过来,发狠往水泥地上一摔,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钢笔摔得四分五裂的,墨胆断开,墨汁溅了一地,给这段感情画上了一个难看的休止符。
杨家人收拾完东西,几个人半推半拉地拖着杨建华出了门,要搭派出所的警车去镇上。
虽然最后证明是个搞对象闹出来的纠纷,但又是大城市退休老教师又是支教老师的,两位警察同志也没怎么追究,批评了几句就算了。
徐庆元跟着送民警出去了。
所有人都散去后,念尘关上门,面对一屋子凌乱头疼得不行。
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心里麻木地想着:明天再整理,天塌不下来。
往常这个时候,她往床上一躺,喵喵就会跳上来用头蹭她的手臂,她稍稍抬一抬胳膊,便能把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搂在怀里。
今天她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抱抱它时,却摸了个空。
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刚才一直都没有看到喵喵的影子。它胆子小,这么多陌生人突然闯进来,肯定吓得一直躲在床底不敢出来吧。
念尘想到这,赶紧起身往床下看。
空空如也。
她不信邪,拿上手电筒往里照,除了喵喵平时叼进去玩的两个松塔,还能有什么?念尘心里开始慌了,一边嘴里喊着“喵喵,喵喵”,一边拿着手电筒到处照。
她的宿舍那么小,两个转身就找完了。
喵喵丢了。
她扔下手电筒就往外跑,一直跑到学校门口,警车正要开走。
小白杨坐在窗边,看见她慌里慌张地追出来,眼睛一亮,打开了窗户玻璃。
念尘劈头盖脸就问:“喵喵呢?!”
这与预料中的不一样,小白杨一时没转过弯来,说:“什么……”
她急得额头上出了汗:“我问你猫呢?你看见了吗?”
小白杨说:“我没有留意。你追出来就为了跟我说猫?”
围在警车边上的好事乡民听到了,问:“是不是一只大橘猫?他们一进去,我就看见它贴着门蹿出来了,好家伙得有八九斤重吧,吓我一跳。”
念尘像看到了救星一样,问那个看热闹看了全程的人:“它往哪里跑了?”
他指了指方向:“往屋后那片菜地去了。”
念尘拔腿就跑,杨建华在她背后喊她的名字,她头也没回。
天阴冷阴冷的,快下大雪了。
第85章
宿舍后面那块菜地很小,一眼就望得到边。念尘来回找了三趟,把地上堆着的玉米秸秆都扒开来看了,毫无所获。
菜园子后面有一道矮矮的围墙,围墙外面就是一片山林。寒风瑟瑟,树叶子都掉得光秃秃的。
念尘要往山上找,徐庆元出主意说:“它那个怂样,跑不远的,还是先在附近找。”
他喊了几个大孩子帮忙找猫,一群人先把学校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又沿着围墙外找了一圈。人多了就变成集体活动,孩子们很热心,也很兴奋,此起彼伏地喊着“喵喵出来!”“咪咪~咪咪回家咯~”“喽喽喽喽……”
吓跑了一条大黄狗,一只羊,三只鸡。
念尘把这些帮倒忙的人都赶了回去。
天黑了下来。
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喵喵的饭盆,独自往菜园子后面的山林里找过去。
念尘边走边敲着粗陶碗,往常喵喵只要听到一点饭盆的响声,不管在干什么,都会积极地飞奔过来吃饭。
“喵喵,开饭了。”她唤道。
没有熟悉的小碎步和“喵喵喵喵”急不可耐的催促声,回答她的只有刮得越来越凛冽的西北风。
“喵喵,出来吧,我以后顿顿给你煮小鱼。”她焦虑而茫然地四处走着,“出来吧。”
念尘自责得想给自己一巴掌。
她应该第一时间就去床底下看看喵喵还在不在的,那时候它可能还没跑远。再早一点,她不应该把宿舍钥匙给杨建华,这样他就不能带着那么多人闯进去吓到它。或者最早,她就不应该谈这段恋爱,不应该让一个男人进她的宿舍。
跟小白杨不会有好结局,她已经早就隐隐约约地预料到了。她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个结局这么难堪 ,还可能会害得喵喵丢掉性命。
它胆子那么小,不仅不会自己抓吃的,碰上大雪天饿疯了的野狗,还会被撕咬着吃掉。
下雪了。
开始还只是一粒粒的雪子,很快变成了鹅毛大雪,被大风裹挟着横飞。
念尘睁不开眼,一张嘴就灌了满嘴的风和雪,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心里急得不行,收音机里说马上就要有暴风雪,要是今晚找不到喵喵,它就凶多吉少了。
两道手电筒的光照了上来。
徐庆元和他师弟两个人也上山来了,念尘朝他们喊:“你们回去吧……咳,咳咳……我自己找就行。”
徐庆元吼着说:“你不要命啦?!快回去!”
跟他师弟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念尘的胳膊,把她生拉硬拽地拖了回去。
回到宿舍,念尘的手已经冻僵了。
徐庆元唠唠叨叨地说:“弄啥嘞,为了个猫这么拼命。你要是冻死了,倒一了百了;要是冻掉个胳膊腿儿的,就算找到猫,到时候是你照顾它,还是它照顾你呢?反正我没空照顾你们两个。”
嘴上说着不会照顾,却手脚麻利地生了个炉子,烧上一壶水。
念尘的眼泪掉下来了,划过冰冷的面颊,是滚烫的:“我喜欢一桩什么东西,老天爷都要给我抢走。小徐,你说他是不是看我不老不死,故意折腾我玩的?”
徐庆元说:“我是党员,不信那套,只相信科学。”
他排了很多神仙鬼怪的传统戏剧,但从来不信。
念尘哭着笑了:“那你给我解释解释,我这个老不死的是什么科学。”
徐庆元说:“那好办,哪天有空了,我把你拉去省城公安局,让法医把你破开来看看,就一清二楚了。”
念尘说:“你嘴里有一句正经话吗?”
“说正经的,”徐庆元严肃道,“晚上你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别出去,雪停了也别去,等天亮了再说。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肯定要去找你,想必你不忍心连累我们。”
念尘沉默了一会儿,想到那群半大孩子,这种时候肯定最积极。
她只好答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她一夜没睡,过一会儿就起身去窗户边看看,焦灼地盼着风雪停下来。
但是雪一直没停,一连下了三天三夜。鸟的声音,昆虫的声音,一齐消失得干干净净。
念尘想起小白杨教她的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初读不觉得有什么,这个时候体会到这句诗是多么残酷。
厚厚的积雪下面,不知道埋着多少小生命。
她从雪停一直找到雪化完了,还是没有找到喵喵。
然后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又化了。
找到喵喵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每天凌晨五点钟她就起来,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出去找,有时候拿着喵喵的饭盆,有时候拿着它最喜欢的毛线团子。
徐庆元劝她算了:“快一个月了,没冻死也饿死了,别找了。”
念尘很固执:“我不找它,还有谁惦记它呢?它就真的只能冻死、饿死了。”
徐庆元看她是魔怔了。
年夜饭,一桌教职工吃得好好的,念尘掏出一个粗陶碗,夹了一块鲤鱼肚子上的肉,把刺挑了放进粗陶碗里。
桌上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说:“看我干什么。这鱼我也有份,我省下来给喵喵吃不行吗?”
没有人敢提醒她猫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