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在打植物大战僵尸的叶熙京抬起头:“哥。”
叶洗砚嗯一声,看到他在地上,还有些意外:“怎么还不去睡?”
“倒时差,”叶熙京说,“你呢?这么晚了你怎么也不睡?”
说到这里,他爬起来,两只手臂撑着沙发,乐不可支地看叶洗砚:“你是不是和兰小妹吵架了?”
叶洗砚原本想拿个毛毯给他,听这一句话,抬脚给了他一拖鞋:“起来,别睡完地上又睡床,你明天走,我立刻让杨全丢掉那张床。”
“真吵了?”叶熙京乐不可支,“难怪,这几天我和兰小妹提你,她都不爱回我的——让我猜猜,你哪里惹到她了?”
他还有点幸灾乐祸:“幸好兰小妹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没有因为和你吵架就不理我。”
叶洗砚无动于衷:“是啊,善良的她一直对智力障碍者格外宽容。”
说到这里,他又重新看叶熙京:“看来,你对接下来的的工作非常有信心,挺好。”
这句话成功让叶熙京垮起一张小狗脸。
“别啊,哥,”叶熙京央求,“看在咱们好歹是一个爹的份上,能不能再帮帮我……”
叶洗砚置若罔闻,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径直离开。
那本书里掉了一张纸,悠悠地飘在地上,叶洗砚没注意,叶熙京也没说话,只悄悄地捡起来。
凑近看,淡淡的钢笔痕,没头没尾地写了一句话。
「梅花落满了南山」
什么东西。
叶熙京暗暗地想,深圳的梅花得等十二月或者一月才开吧,南山……终南山啊?叶洗砚这是想去终南山看梅花了?
哎……
沈阳好像也有一个南山公园。
十一月二十六日,沈阳落下第一场雪。
清洁阿姨的劳保手套换成了夹棉的,垃圾桶上方,矿泉水瓶已经冻得稀脆,里面的水冻成块,介乎于浅蓝和冷白间的颜色,邦邦硬,拿起来能给人脑袋开瓢。
千岱兰仍旧坚持早起去广场背东西。
清晨的大脑最利于记忆,这也是很多学校安排晨读课的用意。在老师的帮助下,千岱兰已经顺利地报了2012年的高考,选理综卷。
很多人对理科科目有种误解,认为不需要记忆,大错特错。
没有足够的记忆和知识储备量,就无法能迅速理解。
背完今日学习计划内的全部知识,千岱兰还没回到家,就看到一路跑步来的殷慎言。
大冷的天,他就穿一件短款的黑羽绒服,头发梢梢结了冰,眼镜最下方也是淡淡白雾——
“周姨说你今天又到货了,”殷慎言笑,“说你前几天打网球伤了手腕,不方便搬,问我有没有空。”
千岱兰张口说话,呼吸间,一团一团白气。
“那是借口,我胳膊好着呢,”她说,“我妈昨天知道你来沈阳了,要找借口让你在家里吃饭呢。”
殷慎言盯着她:“怎么瘦这么多?是不是最近累着了?”
“没,”千岱兰说,“你个子高,所以看谁都瘦小——户口问题解决了?”
“嗯,”殷慎言说,“不过下一年可能要外派到上海。”
他说得随意,北京也好,上海也好,左右都不是故乡,目前也都没买房,去上海还是北京都无所谓——至少去上海算外派,还能多领一份出差补贴。
千岱兰喔一声。
她不懂殷慎言的工作,只沿着路慢慢走,冷不丁听殷慎言问:“想考哪个大学?我看你上次做市模拟的卷子得了654分——”
“还有大半年的复习时间呢,”千岱兰打断他,“不着急。”
殷慎言说:“满打满算,也就剩六个月了。”
千岱兰嗯一声,听到殷慎言问:“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
千岱兰说:“还没想好,可能是英语,不过更可能是法语吧。”
殷慎言说:“啥?”
“英语或者法语,”千岱兰说,“这样,我就能更好地读那些外文周刊了。”
殷慎言说:“我不太确定这俩学科具体教什么……但你这么辛苦地重新考、上大学,只是为了这个?”
“对啊,”千岱兰诧异,“不然呢?”
路边有裹成大棉花糖的小孩滚滚地走,俩小短腿笨拙又可爱,圆滚滚的身体上系了根布绳子,布绳的另一端在一烫卷发穿小红袄的老太太手里,看起来应该是祖孙俩,就这么愉快地散着步。
“理科是你的强项,”殷慎言微微皱眉,“你该选理工类的专业,就业前景广,薪酬待遇高。现在网络飞速发展,互联网产品就是新的蓝海——”
“我听不懂,”千岱兰打断他,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就想着多学点东西,然后继续好好捯饬我的服装店——”
“你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殷慎言试图继续说服她,“仅仅是在城市里开一个小店,太埋没你了。”
“埋没?”
“对,埋没,”殷慎言拧紧眉头,“干服装太苦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少不了要和地痞无赖打交道,肮脏事没完没了……你天生该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对不对,”千岱兰摇头,她问,“你这么说,难道有人天生就该在地里劳作,难道有人天生就该起早贪黑地摆摊?难道有人天生就该有钱,有人天生就该贫困?”
殷慎言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我不信什么天生不天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也说了,我头脑聪明,那聪明人都知道,只要有机会,单干要比给老板打工强得多,别告诉我,你没有单干的心思,”千岱兰伸出手指,给殷慎言看,“上一份工作,你说我不该跪着给人试鞋,现在我当小老板了,你又和我说,干服装太苦了——怎么回事啊你,殷慎言?你闲着没屁搁楞嗓子,搁这儿净给我抬杠啊?”
殷慎言轻轻拍她脑袋:“看见前面那个大黑垃圾桶没?再说,我给你丢里面去。”
千岱兰撇撇嘴,两人并肩走到一棵小白杨树下面,忽然间,千岱兰踢了一脚白杨树,拔腿就跑。
树枝上的雪啪嗒啪嗒地落,。殷慎言没反应过来,被灌了一脖子一头脸的雪,木了一下,才去追千岱兰:“红红!你给我站住!!!”
俩人你追我打,一路跑回服装小店。
雨雪天气,来来往往的客人脚上都带着泥水啊雪的,门口垫了俩垫子,一个是拆开的快递硬纸壳箱子,铺开,进来后先跺跺脚,把鞋上的雪震下来,再往前走,是个丝绵混纺的厚垫子,地毯厂里的大块边角料,蹭一蹭,吸干净鞋底的泥水。
这样再往内,就不会弄脏地板了。
周芸看着殷慎言长大,疼他就像疼第二个儿子,见两个人打闹着进来,招呼着让他们去用热水洗手,眉飞色舞地亲切招待殷慎言吃饺子——大早晨起来,她和千军俩人一块包的,酸菜猪肉渣馅儿,加了剁成茸的瘦肉,热水滚三滚,咕咕噜噜,个个饺子鼓鼓如元宝。
端饺子时,殷慎言听见千岱兰和周芸说话,周芸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来事儿了;千岱兰摇头,周芸低声说这次晚了快大半个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是不是累着了、冻着了?
这本来该是女孩间的私事,殷慎言准备下楼,却又听千岱兰说什么都没有,但那语气,听起来并不像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卫生间,发现那垃圾篓中,看到最上面卫生纸被揉成团,像包了个什么东西。
殷慎言没什么表情,打开看。
他在里面发现了个小小、细长细长的验孕棒。
沉默了半天,他多扯了几段干净卫生纸,将东西裹起来,放口袋中,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洗手。
千岱兰在这个时候过来,俩手往水龙头下一伸,开始搓手:“我还以为你偷偷抽烟呢。”
“在戒了,”殷慎言僵硬地笑,忽而转了话题,“你上个月去深圳了?”
“嗯啊,”千岱兰低着头,“咋啦?”
“没什么,”殷慎言说,“去干什么了?”
啪。
哗哗啦啦的水声停止,千岱兰拧紧水龙头,她侧脸看殷慎言,说:“还能去干什么?去进货了呗。好了,哪里有堵着厕所聊天的?洗干净手,上楼吃饭了。”
千岱兰感觉自己有点像炮仗了。
一点就着。
明明殷慎言也只是随口一问,她却这样敏感,恨不得下一秒就boom一声炸给他看。
这样很不好。
她没和家里人提叶洗砚的事情,对方现在被她变成一个圆圆的小秘密贴,锁进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码本中。
可情绪还是会有点焦灼,总是在入睡前反复重演。
千岱兰从《作文素材》上读过一首现代诗,是张枣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写作文向来绞尽脑汁,只这句话,让她感受到那种莫可言说的文字之美;她甚至还改写了一句——只要她睡前一想起叶洗砚有关的事情,睡不着时数的羊就能啃秃了南山。
这种焦灼的情绪极大地影响到了生理期,已经推迟两周没来,哪怕千岱兰清楚地知道被舍到手掌心和月退根都不会怀,但她还是忍不住焦虑,甚至悄悄地买了检验的工具。
就像以前在工厂里,哪怕没有星生活,长时间不造访的生理期,也会让千岱兰不安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无星繁殖,就像路边摊上那些杂志骇人听闻的标题——
《震惊!18岁妙龄女子怀胎十月生下一窝老鼠,竟然是因为用了卫生巾》
《可怕!18岁妙龄女子发现自己竟是男儿身》
……
一个个,仿佛离开“18岁妙龄女子”就写不了标题,不知道的还以为这“18岁妙龄女子”掘了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坟,才让这些撰稿人如此义愤填膺地编出各种离谱的故事来丑化。
也巧。
验完的当天晚上,千岱兰的生理期姗姗来迟。
同样造访的好事,还有雷琳的电话。
她兴奋地告诉千岱兰,说某个客户送给她两张北京某时装周的票,包酒店还包机票,王庭还在深圳,她现在非常空闲,问千岱兰有没有兴趣一起看。
千岱兰惊讶极了。
她问:“时装周一般都是2、3月和9、10月开,现在都11月了,怎么还有时装周?”
“哎呀,我看错了,”电话那边,停顿一段时间,千岱兰猜测雷琳应该是在翻票,“不是时装周,是个国际设计节,12月10到12月17——要不要来?”
“不了,”千岱兰婉拒,她很诚恳,“这几天店里忙,走不开,对不起啊,雷琳,没法陪你了。”
“没事没事,”雷琳爽快极了,“你先忙,等下次有机会了再约。”
千岱兰的确是抽不出时间。
她现在很忙,经常忙到夜里十点十一点才关店门。
上次,千岱兰从深圳那家档口里弄来不少货,都是国内一些一线品牌的“高仿”,之所以用“高仿”,是因为这批衣服完全是档口老板买了正品、一比一做的,除却细节有问题外,其余用料材质、版型,基本一模一样。
略有差距,但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