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一件卖两三千的正品衣服,仿品的拿货价在二百到三百间,千岱兰翻一倍,卖四百到六百。
档口老板暗示千岱兰,可以给她“肉”,就是仿制的、和正品一模一样的标签,很多人拿回去,放在淘宝店里或混入集合店里,当作正品卖,利润丰厚。
要说不动心,完全不可能,千岱兰差点就让他帮忙订标签了;清醒后又摇头拒绝,就要没有标的。
卖1比1打版的衣服是一回事,把它们当作正品来卖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阳这么大,有这种拿货渠道的不止千岱兰一人,但她卖得最便宜,说的谎也最真诚,不像其他店里张口闭口暗示“我们这是原单(质检不合格筛下来的衣服)”“特殊渠道流出来的正品”“员工内部价”,千岱兰的话术也半真半假,说这些都是跟单和尾单——跟单指代工厂自己悄悄多做的货,尾单指剩余面料做的单。
她先前做销售时见过、用过、了解过太多这些品牌的知识,明白有些品牌基本都有自己的工厂和面料生产商,但这也不妨碍千岱兰用诚恳的语气说着动听的假话。
反正都是假的,她卖得也便宜,质量、做工和料子可不差。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千岱兰店铺里越来越忙,尤其是周六日和工作日下午五点后,好几次挤到没处下脚,连带着服装店对面马路牙子上卖烤地瓜、冰糖葫芦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眼看着月利润过三万了,千岱兰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再扩大些店面规模。
2011-2012年的跨年夜,她还收到了不少档口回馈老客户的礼物,大多是吃的,也有些实用型的,毛巾盘子之类的。
千岱兰最喜欢的礼物,是四只青花瓷的盖碗,被细致地裹好,没有被磕碰到一点。
遗憾的是,她不知道这礼物是哪个档口送来的,对方并未留下任何信息,只是显示从景德镇某店发出;她打电话过去问了老板,老板也不清楚,只说是个男的订的。
千岱兰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起好。
她的店面生意火了,眼红的同行也来了。
某天晚上五点,就有俩喝多了的酒蒙子过来闹事,千岱兰不带虚的,拎着个炉子上烧红的铁棍子出去和俩人说话,千军手里也拎着菜刀,周芸拿切菜板,仨人把酒蒙子吓出二里地远。
第二天,一个穿貂带金烫大卷的女人上门,自称是紫姐,在沈阳有五六家连锁店,也是卖衣服,定位中高端,夏天的一个小衫就六七百块钱。
她抽了五根烟,最后一根烟按在千岱兰刚到货的一批衣服上,将最上方的小羊毛衫烫出一个小洞。
“小妹妹别坏了规矩啊,讲点仁义,”紫姐说,“你搁这儿不想赚钱可以,别坏了市场价——同样的东西,我店里卖一千,你这里卖八百,可以,卖七百,也成;但你卖四百五,是不是就有点没道理?”
说到这里,她弯下腰,蜘蛛爪似的长睫毛下,是精明能干的一双眼:“别破坏市场价,啊?咱们这来来回回开个店也不容易,明白吗?我知道你,以前跟着小麦乐乐在五爱那片干批发的兰兰——你那麦姐给你说好话,我今儿个也愿意卖她个面子——这次给你个教训,你也受着,以后可别再犯蠢了。”
千岱兰乖乖地说好。
她没什么资格说不好,这就是在地方开店的弊端;暗处总潜伏着地头蛇,只要你一红货,她们就嘶嘶地吐着红信子冲上来。
往后半个月,千岱兰的店被来来回回查了好几次,工商的,消防的,税务的……来查一次,罚一次钱。
还被举报了二楼起居做饭,说有消防隐患,不能住人。
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得到群众举报,那也不能再通融了,很快收到条子,需要限期整改,否则就得关店贴封条,吊销营业执照。
千岱兰不得不把二楼和阁楼都清理出来,在附近重新租个两室一厅一卫的房子,让爸妈住进去。
这个时刻,她庆幸自己现在手头宽裕了不少,租房时不必再斤斤计较;原本想把隔壁的房子也盘下来开店,现在也没这个心思了——
再有几个月,就该高考了。
这个新年,千岱兰过得并不算好。
大年三十,当天晚上,店铺关门,被人泼了一堆的墨汁,还用红油漆刷上了“贱人”两个字。
千岱兰报了警,查监控也一无所获,那片商业区,刚好在那段时间断电,没有任何证据。
千岱兰没和爸妈说,自己悄悄地联系了人把东西清理干净;工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坐地起价,她叉着腰和人吵了好半天,一笔一笔把钱杀了下来。
再从深圳订货的时候,经常拿货的那几个档口老板,为难地告诉千岱兰,说沈阳一个大客户要求,基本都把货包圆了——千岱兰想拿,要么多加钱,要么就算了——不过,还有些残次品,是大客户挑剩下的,大多是开小线或掉了扣子的,想拿的话,倒是可以给她。
千岱兰婉拒了,当店里进的货全都卖光后,她再也不进那些档口的货。
她还在坚持开那个淘宝店,大半年过去,那个淘宝店终于升了个钻,小小的。
虽然成交量依旧不算多,但每天看看,千岱兰也觉成就感满满。
紫姐的店却是生意火爆,甚至比之前还要火爆,很多人来千岱兰店里买不到“高货”,但穿过好衣服了,其他的看不下眼,就咬咬牙,添点钱,去紫姐店里买。
毕竟,算起来也比动辄两三千的正品划算。
更不要说,紫姐店里卖的,一直都是带标的,穿出去说是正品,一般人也分辨不出。
紫姐听说千岱兰在网上卖衣服后,还大肆嘲笑了她那个小淘宝店。
“谁在网上买东西啊,”紫姐说,“小丫头不懂事,没想到还这么笨,异想天开,哎,年轻人。”
她们都有固定的客户群体,早就试探着问过,没有几个乐意去网上买的。
大家还是对这种看不到实物的交易充满警惕——万一网上卖的是假货呢?万一发来的东西和图片上不一样呢?万一不合身呢?
哪里比得上实体店,看得见、摸得着,还能上身试穿。
缺点就是贵,真贵啊。
“是是是,”麦乐乐赔着笑脸,殷勤地去搂紫姐的胳膊,“我这个妹妹啊,就是年纪小,不太懂得这些……”
紫姐嫌恶地将手臂从她胳膊肘里挪走:“行了行了,她知道错了就行——丑话说在前头,她以后要是再敢干砸人饭碗的工作,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麦乐乐笑着说她不敢不敢,等走出紫姐的店,才悄悄给千岱兰打电话,说没事了。
千岱兰说好,谢谢麦姐。
彼时正是正月初六,千岱兰站在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店面前,仰脸看,看到招牌上那被溅了无数细小墨点的“红字”。
“真好,”千岱兰自言自语,“幸好早和叶洗砚分开了。”
不然,现在的她一定会委屈到第一时间找他倾诉,或者,哭诉。
被爱总会让人意志软弱。
此刻的千岱兰,真庆幸,现在叶洗砚不在自己身边。
如果他还在的话,现在她一定会忍不住去找他帮助,说不定还会听了他的劝,以后再不想什么开店的事情,慢慢地变成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再一点点地像所有有钱人的情,妇那般,每天无所事事只等他垂怜,为了留住男人而不择手段,私,处美容缝针打药。
太好了。
你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什么靠山。
千岱兰对自己说,现在没有人能帮你,别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现在,你必须靠自己来翻这一盘。
2012年,3月初,千岱兰接受雷琳的邀约,去参加北京的2012S秋冬时装周。
时装周一般都是反季节举办,提前六个月发布时装,是为了流出足够的时间把设计变成成品。公司的买手看秀后下单、品牌方才会再去将订单交给工厂去打版、生产,这段时间,也是要给各类时尚杂志和媒体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做产品的宣传,门店的Sales也可以根据这个时间来安排客户进行预定和派送。
近一年没见,雷琳还是那样健康,挽着千岱兰的手臂,还有点惊讶:“你身上这条裙子……JW的春款?”
“是呀,”千岱兰转了个圈,笑,“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雷琳说,“哎,JW最近的用料确实不比之前了,你离职后,我也懒得再去逛了。”
千岱兰抿唇一笑。
和上次的艺术展一样,雷琳搞到的票非同一般,涵盖了酒店,不仅有常规的早餐、下午茶和happy hour,还包括了午餐和晚餐。千岱兰落地的第一个晚上,就被雷琳拉去了宴会厅吃中餐。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到叶洗砚。
她以为对方还在深圳。
几个月不见,叶洗砚的相貌和分别时没什么太大区别,仍旧衣冠楚楚,鞋子上一粒灰尘都没有,西装合身,熨烫平整,头发丝丝毫不乱,气度不凡。
他没有看向这边,正微笑着和对方的人讲话;对面的人一脸崇敬地看着他——有钱有权真好,无论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都是鲜花和赞美。
簇拥、恭维叶洗砚的这些人,恐怕也想不到,这个衣着整洁的男人,会在一个破旧的小旅馆中,捂着她的嘴压着她死命地草秆吧。
几个月不见,这时候偶遇,说不惆怅,说心中毫无波澜,都是瞎扯淡。
至少千岱兰做不到若无其事,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必须熟视无睹,必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可以太依赖他了,千岱兰。
千岱兰对自己说。
她只看叶洗砚一眼,就强迫自己移走视线。
旁边的雷琳倒是惊讶了。
“哎?叶洗砚?”她说,“他怎么来这儿了?庭庭没和我说啊——他现在不应该在深圳吗?”
王庭仍旧在做叶洗砚的私人网球教练。
只是叶洗砚现在只练单打,没再练过混双。
千岱兰说:“可能有什么突发情况吧。”
她微笑,不动声色地四处看,于人群中搜索。
上周,她听田嘉回提到过,说这一次,JW对这次的北京时装周非常看重,前三天,JW的大股东也在。
其中就有那个一面之缘、坐在轮椅上的梁亦桢。
在这样的场合,寻找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简直轻而易举,千岱兰轻松地找到梁亦桢,而后者也发觉了她,举起杯子,朝她举起,笑着遥遥致意。
坐在叶洗砚旁边的杨全低声,紧急地播报。
“梁亦桢好像在给小岱兰抛媚眼。”
“他的年龄能给岱兰当爸爸,”叶洗砚眉也不抬,风轻云淡,“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了,你急什么。”
这话说得真恶毒。
杨全说:“呃,可是,岱兰也站起来了!!!”
叶洗砚微笑着婉拒了对面“一起去吸烟室吸烟”的邀请:“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他低声呵斥杨全:“坐下,别站起来。”
“不是,我着急啊,”杨全说话又着急,又慌张,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把人分开,简直像恨铁不成钢的国足解说员,“岱兰走过去了,她真的走过去了!天啊,她直接穿过人群,没有任何人拦她,她直直地走到梁亦桢旁边——什么?她蹲下了,她居然蹲下了;她现在半蹲在梁亦桢轮椅旁边,还仰脸冲他笑——哎,洗砚哥,洗砚哥,你怎么也站起来了?”
杨全惊惧的目光中,叶洗砚又缓慢坐下,冷静地看向千岱兰位置。
微笑淡淡,又看一眼。
明明洗砚哥还在微笑,但杨全有点说不出的慌乱。
他不得不提醒叶洗砚。
“冷静啊冷静,”杨全说,“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了,你急什——呃,现在好像确实要急一急了洗砚哥!!!岱兰居然坐在梁亦桢旁边,她要和他一起吃饭吗???!!!”
第39章 洁癖
“千小姐,有人似乎在恶意地看我,”轮椅上,梁亦桢轻声说,疾病长久地折磨着他,发丝间隐约可见几根苍白,他与年轻热烈的千岱兰举杯致意,“他会烫伤我,用那炙热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