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舟
她现在只有自己。
庄齐打开公寓门时,看见门口一双女士皮鞋,一猜就是蒋洁女士的。
她关上门,脱下针织外套搭在挂钩上,叫了一句,“妈妈。”
蒋洁哎了一声,“你这么晚才回来啊?”
庄齐走到厨房的岛台边,“碰到一个国内的小朋友,和她多聊了两句写论文的事,走回来也耽误了时间。”
她到普林斯顿的第三年,蒋洁就跟着她的足迹来了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
蒋洁只要有空,就从纽约开车过来照顾庄齐,替她收拾屋子。
她课程不多,一周三天都住在镇上。自己笑着说,这跟在京的时候也太像了,和老夏住在东郊别墅区,通勤一个多小时到电视台。
蒋洁第一天来找她时,普林斯顿刚下了一场暴雪,铲雪车工作了整整两天,才清出一条路来。
庄齐很意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称呼,她紧紧扶着门框,也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只是轻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一路开车过来,下车后又呵气成冰的,蒋洁不停地搓着手。
她说:“外面好冷,能让我进去说吗?”
“那......进来吧。”庄齐侧了一下身子,给她拿了双拖鞋。
那双拖鞋是按她自己的喜好买的,毛茸茸的一团,上面还有一对很幼稚的兔子耳朵。被蒋洁穿在脚上,像不合时宜的扮嫩。
庄齐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新的,你就凑合着穿吧。”
“没事,穿什么都不要紧。“蒋洁说。
她女儿这么大了,但内心还是住了个小女孩,喜欢这种粉色的玩偶。
庄齐给她倒了一杯茶,撕开一包chamomile tea放在杯子里,她那会儿很依赖洋甘菊舒缓助眠的功效。
她放到茶几上,“喝点茶吧,你是刚到这边吗?”
蒋洁说:“不,我在哥大进修,这几天下雪,我有点担心你,就冒昧过来了。”
庄齐哦了声,“传媒大学的工作都暂停了,夏伯伯也同意吗?”
她啜了一口茶,“他不同意,我和他闹了一阵离婚后,只好随我了。又不是从此不再回去了,是吧?”
“你家庭和工作都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庄齐捧着杯子,问出了一句她好奇的话。
虽然她大概能猜到蒋洁回答,但还是想听见她亲口说出来。
蒋洁看着她说:“我想来照顾你,你一个女孩子跑这么远来读书,妈妈不太放心。”
庄齐低声说:“你来美国读书的时候,不是比我年纪更小吗?”
“所以啊,我太知道一边学习一边还要独立生活有多苦,更要来分担一点。”
庄齐把脸埋进杯子里,喝了口茶说:“也没多苦,我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学校餐厅挺好吃的,自己煮个面条也不难,再不行可以坐火车去纽约,中餐厅不是大把吗?”
话是这么说,但她一心都扑在办公室,手边是杂乱的参考资料,头一低下去就难抬起来,很少有时间去纽约消费。
尤其想到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庄齐顿时兴致全无了。
有在路上来回折腾的两三个小时,她能做好多事情呢,哪一个都比吃饭逛街要更有意义。尽管Luna常挂在嘴边说,她太hard work了,偶尔也要学会放松自己。
蒋洁笑说:“看你脸色还不错,我很高兴。你呢,就当我是个不要钱的保姆,以后脏衣服什么的,你就丢在那里,妈妈回来会洗的。”
庄齐摇了一下头,“我自己会洗衣服,你也有你的事情,不是在进修吗?就不用过来了吧。”
那个时候庄齐还很抵触,她不想接受蒋洁的好意,也不打算原谅她。
那天蒋洁在她家坐了会儿,看她左一个不愿意,右一个不想说话,自己识趣地站起来,说:“我帮你打扫完卫生就走,你去忙吧。”
庄齐说:“不用,我一会儿写完了论文,自己会打扫的。”
但蒋洁已经开始叠毯子,“你写完了论文就去休息,还打扫什么?”
看她这么固执坚持,庄齐也不浪费口舌和她多说了,回了房间去看文献。
她想,蒋洁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能做得了什么家务啊?能做一次还能做两次吗?时间一长她就不会再来了,随她去吧。
可等她发完邮件出来,原本乱堆乱放的客厅焕然一新,地板也全部擦了一遍,厨房传来了煎牛排的香气。
庄齐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两本书,刚看了一眼,蒋洁就在后面说:“你的那些学术期刊,我都帮你分类整理好了,还有参考书,看你在书房里写东西,就没去打扰你,你一会儿自己拿进去吧。”
她噢了一声,“我家里没有牛排了呀,哪来的?”
蒋洁说:“我去超市买的,你家里何止没有牛排啊,少的东西也太多了吧?我列了个清单,一口气给你买齐了。都不知道你怎么在过日子,还有你浴室里那些衣服,老实说堆了几天了?”
那一刻,庄齐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楚。
原来,这就是她从小一直渴望的,属于妈妈的感觉,也许有点唠叨,有点琐碎,但它在一个绝对安全的领域内,是会让人觉得温馨的。
可这份母爱来的不是时候,这份照顾也显得不合时宜,变成了四不像的过度讨好。
吃完了晚饭,庄齐对她说:“天黑了,路上不好开车,你快点回去吧,下次不要来了。”
蒋洁解释说:“齐齐,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逼着你要认妈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庄齐说:“我没有认妈妈的必要,我已经不需要妈妈了,你快走吧。”
“好,你睡觉前锁好门窗,今天可能还会下雪。”蒋洁说。
过了几天,蒋洁仍旧出现在她家门口。
她若无其事地提进来几个购物袋,“昨天我去第五大道逛了逛,给你买了几件长款的羽绒服,还有围巾帽子,你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庄齐不想试,她说:“我有羽绒服,也有御寒的装备,拿去退了吧。”
“有也可以穿新的,快来。”蒋洁把她拉过去,把衣服套在她身上,看了看,“好看,明天穿这件去学校,墙上那件小剪刀别穿了,又硬又重,你小心压出肩周炎来。”
庄齐结巴了一下,“你也不看多冷啊,我就走在路上穿,到办公室就脱了。”
蒋洁又问:“吃饭了没有?”
庄齐摇头,“我刚从学校出来,准备煮碗面吃。”
“别吃面了,我给你包饺子,好不好?”
这太像一个虚无的梦了,庄齐掐着手指想让自己清醒,她说:“你还会和面吗?我可帮不上你的忙,我什么都不会。”
蒋洁说:“我也是前几年学会的,没事的时候,就跟着家里阿姨一起做,包得不太好罢了。那......我去忙了?”
庄齐给她倒了杯茶,“你多坐一下吧,开车过来不够累吗?”
她仍旧回房间去忙她的论文,按照退回的修改意见一条条打磨,等觉得肚子饿的时候,蒋洁的饺子都已经下锅了。
庄齐走到厨房,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闻见了一股栀子花香。
听说她很喜欢栀子花,夏治功为她在庭院里种满了,路过她家的人都称叹。
蒋洁抬头说:“你饿了是吧?坐到桌子边去吧,马上就好。”
庄齐看着浮起来的饺子,面无表情地指着其中一个,“它破皮了,馅儿都露出来了。”
“就跟你说了,我的手艺不好。”蒋洁笑了下,说:“这个捞到我碗里,你吃好的。”
庄齐没说话,退到柜子边去找醋,“你要蘸醋吗?”
“我不要。”蒋洁摆了下手,“你们北边的习惯,我不适应。”
“哦,忘了你是南方人。”庄齐说。
蒋洁笑着盛起一碗,“你也是半个南方人啊,唐纳言还跟我说,你有一阵子爱吃淮扬菜。”
突然提起这个名字,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虚成一团的射灯光束下,庄齐的睫毛眨了又眨,唇角动了一下。她说:“你来美国前见过他了?”
蒋洁点头:“偶尔碰到的,他已经不在华泰了,进了更强势的部门,要更忙多了。我们聊了两句关于你的事情,也没说别的。”
“哦,那就好。”庄齐也不想再多说了。
她希望唐纳言过得好,按她说的,遵照家里的意思娶妻生子,但她绝不能听见他和另一个女人有多恩爱,心里还是嫉妒得不得了。
蒋洁看见她忽然白下来的脸色,也后悔失言。
她忙岔开了这句话,“过来吃饺子,看我和的馅怎么样?”
庄齐拿起筷子尝了一个,点头说:“蛮好吃的,我很久没吃过饺子了。”
“你以后想吃的话,我天天给你包。”
“那多麻烦呀,你难道不累吗?”
“我不累,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
庄齐没说话了,低头把碗里的饺子默默吃光。
母女俩对坐着吃了晚饭,蒋洁收拾完屋子,叠好她的衣服以后,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知道庄齐不会留她,准备悄悄地走。
但刚打开门,庄齐就出现在房门口,“你今晚就在这儿住吧,这么晚回去也不安全。”
“哎,好。”蒋洁又关上了门,回到客厅里。
在这之后,她就三天两头往庄齐这里跑。
有一次庄齐在听报告,回来晚了,看见蒋洁坐在车里等她,等得都睡着了。
庄齐敲了敲车窗,“你怎么在这儿睡啊?”
蒋洁下了车,“我看你没回来,外面又冷,就到车上躲躲。”
她有些着急地说:“可以给我打电话啊,怎么能在车上睡觉?多不安全啊。”
“我猜你肯定在忙,省得打搅你,等一会儿没事的。”蒋洁说。
那晚夜色阑珊,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庄齐看不大清她的脸,只注意到了她笑起来时,嘴角露出的几根细纹,她也年纪不小了。
在还不知道她是妈妈的时候,庄齐只觉得她漂亮,又有学识,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连唐伯平都说,蒋洁是京城一道必不可少的风景,须得远远观之。
如今这道风景也老了。
那天庄齐拿了钥匙给她,“你以后就自己进来吧,别等我了。”
蒋洁接过来,“那我就方便多了,谢谢。”
真正改口叫她妈妈,是在一个周六的晚上,那时候已经开了春,天气暖和了不少。
吃过午饭后,蒋洁在厨房拖地,庄齐埋头在书堆里面读这周的reading,忽然就听见啊的一声。
她赶紧出去看,蒋洁摔倒在了滑溜溜的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