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喜河山
花姐在旁边看着,她以为看到父母来找她,雪青会感动,可雪青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感动。
实际上,雪青回来,看到这两个人,首先想的也只是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正常生活的机会。
现在看到两个人手脚无措的样子,雪青也习惯了在别人不知道做什么时发号施令,她开口道:“走吧,回去了。”
她说着,习惯性走在前面。
夫妻二人不自觉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十二岁,她走在后面。
现在,她走在前面。
第48章
人都会有最早最早的记忆,雪青也不例外。
她最早的记忆是她养的一只鸡,很漂亮,尾巴的羽毛是金黄色,飞起来的时候能够飞到墙上,有其他大孩子欺负她,那只鸡就会跳起来啄人家的头。
她非常喜欢这只鸡,直到过年的时候,她早上起来,两个大人在捉那只鸡。
过年,要杀畜牲。
她板着脸,学着母亲的样子呵斥,不许杀。
“我的小祖宗,不杀这个,老辈子吃什么啊?”
那只鸡便做了年夜饭。她没吃。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于杀鸡杀鸭都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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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青往回走时,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着她不在的日子的事情。
“你爹和你二伯他们弄了一个扁担,给人挑东西,这几年挣了一些钱。”
“我本来也想去挑货物,但我不中用,去的第一天就摔了一跤,好在你表姨,你还记得你表姨吧,她帮我找了个佣人的活……”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讨好,也许是当佣人时留下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对雪青的愧疚。
雪青只是听着,没说话。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你,后面凑到了钱,杂技团就不见了。”
说着说着,她们就到了。
她们家现在就是个茅草房子,雪青进去时,看到了一个牌位。
“你……你弟弟也没救回来。”
雪青并没有觉得意外,那个时候她就有心理准备了,因为她弟弟当时病得太重了。
“你奶奶前几年也没了,她走的时候还一直喊你,说我们不该把你送走。”
她母亲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她的那种声音,裹着父亲在旁边抽着叶子烟,沉默着。
然后呢?
要她怎么办?
“别抽烟,也别哭了。”雪青尽可能耐心性子,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
两个人都惊了一下,似乎被自己的女儿吓了一跳。
雪青清醒地意识到,她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摧毁了。
十二岁,她亲眼看到有人在她面前被杀,那个时候,她还是她自己,她晚上会做噩梦,会害怕,会逃跑。
这几年,她不再做那些梦,那些死掉的人也不再出现在她的梦,求她救人。
雪青并不因为这个事情难过,也许是在杂技团时间久了,她已经习惯了应对这种陌生感。
她想要的也不是回到小时候,甚至不是回到父母身边。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可她每天闭上眼睛都是那些死掉的人。
一个又一个。血淋淋地看着她。
可最近这一年,她越来越像林娘了。
她知道林娘又杀人了时,她当时其实已经麻木了,她已经开始想那个人其实也该死。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梦到那些死去的人了。
漠然。对生命漠然,对杀人漠然。
她想起了小时候杀鸡的事情。也许继续这样下去,她真的会变成林娘。
她想走,林娘不可能让她走,不只是因为她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的太多了。
她现在能走,林娘能放她,一方面是林娘确定她一定受不了外面的生活,一定会再回去。林娘这个人,只要不触及她在意的问题,其他事情,她都可以等,她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会向着她想象中发展。
当初王春雨要退出,林娘也是同意,她说,不超过一个月,王春雨就会回来。因为这个世道处处不给人活路。
事实上也是如此,王春雨很快就回来了。这让林娘觉得她的一切都是对的。
另一方面是她父母的位置固定,这是一个可以被找到的可以被控制的弱点,在林娘看来,她后面做事都要考虑父母。
她这才能回来,她回来,并不是说要凡事听父母的,甚至她希望这两个人凡事听她的。
而她也的确是回来就开始让她们习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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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雨两天后就知道雪青离开了杂技团。
花姐还在王春雨面前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她不过,非得去过苦日子,这不是有毛病吗?”
花姐觉得,她宁愿死在杂技团,也不愿意出去,在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钱拿,也没有人指手画脚,出去以后,有几个人能把你当人看啊?
花姐想着想着,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她们这些读书人是不是把脑子读傻了?”
王春雨给她端了茶,表面上应和着,实际上心里大惊。
王春雨当初完全可以不送女儿离开,可她一定要送,因为她害怕。
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现在干的事情有多危险,而雪青也不止一次暗示过她,不要让太多人接触林娘这边的人。
这种感觉就像是初冬,走在刚结冰的冰面上,起初时时刻刻担心掉下去,等到过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没什么事情,就觉得好像这不再是冰面。
可那天,王春雨帮着林娘放火烧楼,那把火把她的局面照亮了,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脚下踩着的那薄薄的冰层和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河。
王春雨尽量只让自己接触林娘这边的人,她手下的人全部不接触花姐和雪青。
现在突然说雪青走了。雪青年轻,但王春雨有着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尊重读书人,她不轻视这个姑娘,她不像脑子一热的人。
尤其还是“她爹娘来接她,把钱还上了。”
雪青知道林娘那么多事情,林娘能放人?
王春雨看着花姐还在抱怨雪青,心里就担心雪青会不会已经被林娘杀了?
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王春雨吓了一跳。
花姐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对又瘦又矮的夫妻,是来找花姐的。
王春雨在另一边,听到那对夫妻是来找花姐帮忙,她们在别人那里听说了您娘的名声,想来求林娘帮忙。
花姐拒绝了,关了门。
王春雨有些奇怪:“不帮她们吗?”
花姐道:“现在林娘正在忙着对付谢老板,没有空帮这些忙。”
更重要的是,她们发展人的时候,通常是她们去找合适的人而不是别人来找她们。这样能够有效地避免风险,也是为什么这么久了,平城无论是警察还是谢老板那边的人,都对林娘所知甚少。
如果是个人来找她们帮忙,她们都帮,她们早就被抓了。
两口子唯一的希望也没了,便往回走。
没过多久,两口子就被发现喝农药死在了家里。
这些,花姐都不知道。
若是平常,王春雨得去问问这对夫妻是什么事情,可现在,她心里头还念着雪青的事情,再加上,她也不知道这两口子是哪儿来的,她们走后,她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人,于是,她便也错过了这件事。
王春雨是真的关心雪青的事情。
王春雨现在人脉也广,赶紧让人去打听怎么回事。
她一方面怕雪青已经死了,另一方面也是怕雪青回去以后过得不好,毕竟她父母曾经把她卖了,现在雪青一个大姑娘,再回去,王春雨这个年纪的人,见过的事情多,自然就会担心雪青再被卖一次。
“她们家啊,不用打听,我都知道,她们家都是可怜人。”
这两口子不是平城人,但平城很多穷人认识她们。
那个时候平城很多人没有田地,穷人们也要找活路,比起给有钱人家干活,还有一些人选择了另外的活路。
平城盛产各种药材,这些人就会结伴去挖药材,这两口子会过来收药材,起初是自己过来,后来有了钱,就雇了人手。
直到后来,清政府打仗输了,整个国家欠了一屁股债,老百姓能怎么办?只能跟着一起还钱,很多小商户直接被压得破产。
再加上崇尚西方的医学,这一条药材的活路直接割断了。
上面的药材铺子活不下去了,下面的穷人们要重新找活路。
不少人就进了王春雨这条路,这信息就流通了。
于是,王春雨一问,知道的人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
儿子重病,两口子把女儿卖了凑钱治病,结果一场病下来,儿子没有活下来,女儿也找不到了。
两口子这些年,男的拿了一根扁担,帮人挑货,从蓉城一路挑到平城这边,女的给人当佣人,他们一直在打听一个杂技团,说是她们女儿在那里学杂技。
前两天才把女儿接回去,原本准备找关系,让她去读书。
但那个女儿自己有想法,不去读书,而是要开个药铺,现在在收药材。
王春雨松了一口气,人活着就好,看来林娘比她想象得更加宽容,雪青这样重要的人,也可以随时退出。
王春雨是平头老百姓,现在钱也多了起来,心里头也明白干的这事不长久,她还是希望等后面,她把人情还清楚了,钱也挣够了,到时候和林娘说说,她想去蓉城找女儿文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