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狐濡尾
他把她的手抓得很紧,生怕把她弄丢了似的。拉着她一直把这条很热闹的街道走穿,走到安静无人的地方,步子才缓下来。
慢下来才发现这条街就在江边,他转过身给她挡住风,轻轻抚了抚她衣料单薄的背,问:“冷不冷啊?”
季辞摇摇头,伸手抱住他的背,头靠在他肩上。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叶希木还没有适应两人关系的转变,有点受宠若惊,老老实实地让她抱着,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抱,用温暖的掌心包住她裸露的肩头。
他说:“试试是什么意思啊?”
季辞仰起头:“现在才想起来问吗?”
叶希木道:“不……是我没想明白。”
季辞说:“‘试试’就是,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
叶希木像是吃了一惊,也或许是没想到还能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叫‘合适’?”
季辞说:“你很快就知道。就像穿衣服穿鞋子,是不是合适,穿上了就知道。”
她解释得很粗俗,虽然叶希木觉得这样解释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合适”,但他听明白了。
于是他把季辞又抱紧了一点,说:“那期限是多久?”
季辞想了一下,说:“到你去上大学之前……或许更短,在你回自己家住之前。”
叶希木知道那个期限,是在父亲取保候审出来之前。
他抱着季辞把她堵到墙角里,就像不许她逃跑一样,又像是赌气又像是撒娇似地说:“不要……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季辞感到心脏在跳,但她不承认。
“……喜欢你,喜欢得要疯掉了。”等不来她的回答,他终于不再克制自己,在她浓密的长发上蹭来蹭去,就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抱着它最心爱的刺猬,焦躁地嗅来嗅去,却无从表达它发自心底的最热切的爱意。
“嗯……”季辞微蹙着眉,他的拥抱和抚在自己背上的手劲让她感到疼痛,但她默许了他这样带着兽性的蹂躏。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像是回应又像是低微的呻吟,却让他更加偾张。
“想为你做一切事情……让你留下来,不要走。”他不安地说,“做什么都可以。”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季辞笑道,“要走的是你啊。到九月份,你就会走得很远了。”
叶希木摇摇头。他兴许是醉意上来了,开始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我没长脚,我不会动。你长了……”
季辞笑着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一些,“傻子一样。”她柔声说,“我们回家吧。”
打了一个车回龙湾。
时间已经是半夜一点多,季辞闭目养神。
路上经过鲦子堰,叶希木拉了一下季辞,问:“那个就是三更?”
季辞睁开眼睛,看到幽暗的灯箱,黑色的门脸,点了一下头:“是。”
她觉得叶希木有话要说,但他没说话。
过了三更,再走一段就是长江大桥。还没上桥,天上就噼里啪啦落下雨珠来,细细密密地敲打在车窗上。气温也降了一点,她靠在叶希木身上,叶希木揽住了她的肩膀。
车开进漆黑一片、雨雾迷蒙的龙湾,司机也忍不住抱怨:“这地方怎么这么偏?”
季辞给了他双份车费,作为他放空车回去的补偿。
两个人顶着雨开门进到老屋,叶希木栓门,季辞去工作室捞了一件披肩披上。
两个人一起站在檐前看雨,透亮的雨水从虚空之中坠落,被四四方方的古院裁切成一块晶莹清澈的水的立方,又被院落的射灯照得剔透,光华灿然。
季辞刚开始整修老屋时种下的红枫、忍冬、三角梅、木贼等等的庭院植物都已经存活,在雨水下摇曳着身姿,庭中水池被雨帘溅起丛丛水花,叮叮咚咚仿佛演奏琴谱。
虽然维修进程中断,但季辞忽然觉得这座老屋又活了。这一活,带起来的就是数百年的历史光影,百年之前,又是谁和谁在檐前听雨呢?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木质气味,雨水浸入大地,泥土和草叶的气息一同升起。季辞望向叶希木,他也在看着她。
只是一道目光,他就又魂不守舍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和她紧挨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又像是不满足似的,从背后把她抱在怀里,靠在檐边的木柱上。
季辞问:“刚才想说什么?”
叶希木不解:“什么时候?”
“路过三更的时候。”
叶希木又在她颈边蹭了一会儿,问:“可以说吗?”
季辞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现在不是我男朋友吗?”
他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又把她抱了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你是我的?女朋友?”
季辞笑:“嗯。”
又问:“我一个人的?”
季辞笑着点头:“嗯。”
“那……”他迟疑着说,“以后可不可以……”
“嗯?”
“可不可以不要抱别人?可不可以不要给别人喂酒?”
“哎呀——”季辞叫道,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她想起来三更里被人拍到的那张照片,“那个家伙在我酒里下药,我才倒灌给他喝的。”
叶希木吃了一惊,问:“那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有伤害到你吗?”
季辞说:“当然没有。后来听说那家伙又犯事,和他背后的老板一块儿被抓了。现在估计还在蹲局子。”
叶希木松了口气,闷闷地看着她。
季辞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要,就都拿去。”仰头在他唇角飞快啄了一下,“我要去洗澡睡觉了。晚安,叶希木。”
叶希木怔怔望着她轻盈的背影,一分一秒都不想和她分开,一个晚上都不行,一堵墙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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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惊吓
第二天一早吃早餐的时候,季辞看到叶希木一直在手机上打字、查询、搜索,神情认真且凝重。
她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他搜索的是:「会开车也一定要报驾校才能考驾照吗?」
她笑着问他:“要吗?”
“要的。”叶希木很悲伤地说,“钱一分也省不下来。”
原来他的微信小群讨论一早上了,关于驾校报名的事。
江城人常去的驾校就那么一个,平时对外的价格是3200块,暑假有专门针对学生的活动价,2500块全包。
孔子牛在群里说,他哥认识驾校的老板,可以帮他们拿到亲情价2200块。翟放放、文骁都心动了,打算跟着孔子牛和孟小眉一起报名。
他们在群里邀请叶希木一起报名,因为等到了北京,再考驾照就是翻番的价格了。
叶希木没有马上答复,季辞知道他在因为钱的事为难。
叶成林之前知道自己可能会出事,提前把银行卡交给了叶希木保管。叶希木对她一点都没藏着掖着,给她看了账户流水。
叶成林性格耿直,不喜欢去打理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更喜欢一线的工作,所以一直停留在基层,工资一个月四五千块钱。在今年三月份之前,卡里还有积蓄三十三万块。这个存款额在江城本来还算过得去,然而两段官司一打,加上律师费,损失了上十万块钱。
剩下的钱里面,有二十万存着定期,其中十万是留给叶希木未来六年本科加研究生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十万是应急资金。
这二十万叶希木肯定不会轻易去动。叶成林未来如果判决入狱服刑,工作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叶希木向来心细周到,不可能不为父亲将来的生活打算。
高考结束后,他要花的钱还不少:和同学聚会聚餐,和朋友们毕业旅行,去上学还需要路费住宿费通讯费,要购置新电脑、手机和各种生活物资,零零碎碎加起来,怎么也要一两万。
季辞说:“等会我要去趟派出所,你要是去报名的话,我可以把你捎带过去。”
叶希木问:“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吗?还是敖凤他……”
季辞道:“不是这两个事。这两天把来老屋胡闹的人的视频整理了一下,去报个案。”
这段时间依然有那么几个村民和小混混来骚扰,虽然比起关何二人造成的祸乱轻了不少,但季辞也没打算憋着,毕竟被砸坏的窗子、被泼脏的墙壁、被损伤的花木,都需要有人赔。家婆没说要离开的话,她就会陪家婆一直住在这里。当个忍气吞声的软柿子,只会一直被欺负。
“DNA出结果得十五个工作日。”季辞道,“警方送检也需要时间,还得再等半个多月。”
追寻真相的过程就是这样,大多数时间在等待,活着的人得不停向前走,用正常的生活冲兑漫长的煎熬,不然就会被这些等待蹉跎了岁月。
叶希木犹豫的时候,季辞说:“我可以帮……”
叶希木立即说:“不用!”
他在群里回复:「我也去。」
去往城区的路上,季辞问叶希木:“怎么想的?钱够吗?”
叶希木看着前路,道:“上学后可以申请助学金,然后做一些兼职。我应该……至少家教的工作很好找,听说一个小时一百块,做二十二个小时能赚回来。”
季辞听着他认真地规划上大学之后的安排,心中莫名地冒出一些难以割舍的感觉。真奇怪,明明只在一起一个晚上,为什么要为未来漫长的分离而担忧?那时候甚至可能已经分手了。
别多想。季辞对自己说。
把叶希木和他的自行车放在驾校,季辞就去了派出所。这几个月去了太多次派出所,已经不能用轻车熟路来形容,简直就是“宾至如归”。一个小时走完流程,她出来问叶希木报完名没,叶希木告诉她他已经练上了,打算练满4个小时,这样能尽快完成课时。他让她不用等他,先回家去。
季辞想了想,开车去峡江市,去到熟悉的美发沙龙。她把母亲生前的照片拿出来,告诉理发师她要做一模一样的发型。
这是敖凤去世后,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
那一晚在峡谷里,水杉树边,叶希木同她说了他想要变成敖凤的“回响”的想法。
她是个活在现实里的人,起初她觉得这是叶希木的一种“作文”式的表达,说得好听一点叫浪漫和诗意,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二兮兮的。
可他后来跟她说,他未来想回到江城,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她忽然又意识到他说的不是幻想和空话,而是已经想好了一条去实践的路径。
活人成为逝者的回响。
是这样的吧?
如果说叶希木成为与他相似的敖凤的回响,那么她可以成为与她相似的季颖的回响吗?
如果说季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什么,除了她那些无根的金钱、房产和珠宝,剩下的不就是她了吗?
如果她以季颖的姿态活着会怎样?
理发师的手艺很好,烫完季辞看着镜子,里面是她对照季颖的照片给修的眉形、调整的妆容,她觉得自己都要错乱了。太像,像到她几乎冒出了一种不吉祥的感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做。她很快把妆容卸掉,换了一个更合她自己气质的口红色调。
她鬼使神差地开车回到江都风华,从母亲的衣柜里找出一条白色的长裙换上。母亲虽然已经四十四岁,身材依然保持得极好,她的很多衣服她来穿都合适,只是偏短了一些。
就这样开车去了江边,在母亲下水被溺死的江滩边坐着。飞鸟在她身边盘旋,太阳在天际降落,变成一片浑圆的火红。这天没有霞光,火红的圆周围都是灰色的惨淡色调,让太阳更像一枚剪纸。
季辞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她仿佛被季颖附身了,所以才打扮成这样来到这里。但她内心告诉自己,只是在美发沙龙的镜子里,那一个图景刺激到了她,让她整个人变得不正常起来。不,也许是她早已经被逼得有些发疯了,被那些流言蜚语,被陈家的背叛,被村落的暴力,让她以一个死者的身份来到这里。
如果母亲坐在这里——她会唱歌吗?母亲唱歌很好听,她并没有遗传到她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