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不用你们送的吗。”
两人带着个布包,说:“给你送点吃的来。”
曲灵:“奶奶和二婶给我带了好多,把我的包塞得满满当当的,都快要撑破了。”
曲灵让他们看曲树钢提着的两个大包。大包很沉,但曲树钢怕地上埋汰,一直提着。
梁爱勤:“他们是他们的,我们是我们的,带着路上吃。你哥他实在调不开班,我就没让他来。”
曲灵笑:“还要多少人来送我啊,跟领导出行似的。”
梁爱勤:“你肯定能成领导,早点享受享受领导待遇。”
几人开着玩笑,陪曲灵一块排着队。
曲灵回头和他们说笑之时,目光无意中往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瞥,忽地就定在某处。
那里有一个鬓边泛起灰白的妇女,梳着和曲奶奶一样的刷子头,两边用黑卡子卡住。这样的发型,一点都不美观,只图个利索,显得这位妇女的颧骨格外突出。她就站在那里,翘着脚,朝排队的人张望着。
“你看什么呢?”
梁爱勤发现了她的异样,侧头也往那个方向看去,曲聪和曲树钢的脑袋也都往那个方向转。
“那位是……”
梁爱勤捂了下嘴巴,跟曲灵和曲树钢对了个眼色,从对方的目光中确定这就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三人又齐齐看向曲灵。
他们还不知道昨天李五梅三人过来的事情。
“应该是她,估计是来找我的。”曲灵收回目光,将昨天的事情简短地说了说。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都齐齐看向曲灵。
“你打算怎么办?”梁爱勤问道。这要是个外人,不用曲灵出马,自己就能把人骂跑了,可偏偏是李三梅。
“我去跟她聊聊。”曲灵说着,对他们几人笑了下,说:“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她又不是洪水猛兽。”
瞧见曲灵一脸轻松,并不在意的样子,几个人也轻松起来,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曲灵径直朝着李三梅而去的背影。
三人也是多年没有见到李三梅了,要不是曲灵在这儿,大街上见到这个人,都不敢相认的。
曲灵往过走的时候,李三梅已经看到她了。却忽然就像是受惊了似的,脚步后撤,似是扭身逃开,但她并没有离开,身体有些僵硬地等着曲灵走近。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带着点惊喜,带着点愧疚,带着点羞惭,种种表情综合在一起,让她显得老态了许多的脸庞有些扭曲。
曲灵已经走到她跟前,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旁边有人叫着“借过”,肩膀上扛着大包袱从身边擦过,曲灵往前让了一下,跟李三梅的距离又近了些。
“你来找我?”曲灵直接开口问。
李三梅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在曲灵身上打量着,而后笑着说:“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知道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替你高兴,这下,你爸爸在下边也能瞑目了。”
曲灵笑了下,只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李三梅
头垂下去,而后又抬起来,“昨天的事情,你五姨他们……事先我并不知道。他们回去之后才告诉我。曲灵,对不起,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就和你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我过来和你道个歉。”
李三梅不出现,曲灵就知道这事儿不是她的主意,她偏偏又出现了。曲灵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她和李三梅之间的恩怨情仇同别人还不同,诸如李小志之流,她就想着,我衣锦还乡,过得比你强多了,我气死你,眼红死你,想想他嫉妒却又无可奈何,半夜醒来睡不着,咬被角出气就觉痛快,可对于李三梅,却绝对不想这样。
她还是希望离开之后的李三梅能过得幸福,过得比以前好,否则,抛弃自己,抛弃那个小院,抛弃一切,在父亲头七刚过就急忙离开,到底是图个什么。
曲灵缓缓吸气,说:“我上次碰见你,你过得挺不错的。”
李三梅苦笑一声,说:“是啊,我照顾那个孩子--我这辈子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真把他当亲生的了。后来,孩子大了,能上学了,那家人觉得孩子跟我关系更好,就不用我了。”
李三梅说得颠三倒四的,曲灵还是听懂了,李三梅把爱都寄托在那个孩子身上,被那家人忌惮了。
李三梅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正是能干的时候,又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如今社会越来越开放,雇佣保姆的家庭也多,怎么也不至于过成现在这样。
曲灵心中有疑问,但没没问出来,李三梅却自己说了:
“我不在那家当保姆了,但特别想念那孩子,就经常去孩子学校等着,想看看孩子,给他送点吃的,孩子也喜欢我,我一去看他,他就特别高兴。”
提起那孩子,李三梅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形容。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那个孩子。如果母性光辉能够显现出来,这会儿李三梅身上缠绕着的一定都是团团的光圈。
曲灵没有因此伤怀,只是有些感触。
讲着讲着,李三梅脸上的幸福不见了,露出痛苦的表情,“后来,我经常去看那孩子的事情被那家人发现了。那家人找了警察,找了派出所,说我是人贩子,想要拐走孩子,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他们把我带去派出所,关了我五天。”
曲灵震惊了,有些蹩脚地安慰:“……事情都过去了。”
李三梅苦笑了下,说:“他们家人到处宣扬我想拐带那孩子,搞得我保姆也干不成了,后来,我就到处找地方打零工。再后来,好多人都回城了,打零工的活计也不好找了。不过,你放心,我每个月赚的钱足够自己生活的。虽然没有以前过得好,不过混个温饱没问题。我有手有脚的,精细活计干不成,还能干粗话,总能有口饭吃的。”
她身上穿着的棉袄罩了层青布袄面,两肩膀之处打着补丁。曲灵猜想,她应该是去干体力活了。
她抿抿嘴唇,说:“那就好。”
李三梅:“昨天的事情,他们瞒着我,想把我这个包袱丢出去。”
她寥寥几句,说得很平淡,但其中的心酸却尽显其中。
事情起因还在曲灵这里。因着曲灵出息了,娘家人就又想到她以后的养老问题。她是离婚独居的姑**,一般来说,都是由侄儿养老的,可李大力两口子,王广华两口子都不乐意,觉得从她身上啥好处都没得到,凭什么啊!就翻出了以前李三梅将工作让给李五梅的事儿,觉得养老该是李五梅孩子的事儿。李五梅也不乐意,两家就开始争吵。
后来想到,不是还有曲灵这个养女嘛,养老就该是她的事才对啊!他们跟李三梅提,直接就被她拒绝了,说自己早就跟曲灵断干净了,没有了母女名分,也没有母女情分,自己以后要饭都不会去她家门口要。
众人劝说了李三梅一通,见跟她说不通,就私下里开小会,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李三梅真是变了,以前在曲灵面前,从来都是维护娘家人的,不允许她说一点不好,现在却把因他们而形成的伤口扒开了让自己看。
曲灵却不想看,也没有问这内里的龌龊,她说:“你还不到五十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好好保重。”
李三梅点点头,有些下拉的嘴角往上提了提,露出个笑容来,说:“我保重,你也保重。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虽然工作好,但毕竟背井离乡,你也不容易,好好注意身体。”
曲灵:“嗯,我会的。”在记忆中,李三梅很少用这么的语气和态度说这么温情的话。
她说完这句,两人就陷入沉默,李三梅的粗糙的手指头在裤子上划拉着,不大一会儿,就在上面划出一道浅浅的小沟来,急促的呼吸在喧杂的人群中一点都不显,但她却唯恐曲灵听见。
不敢正大光明地打量这个十四五年来一直叫她妈妈的人,只是偷眼瞧着她。
“那个,我就是来你解释一声,再,送送你。”李三梅说着。这样沉默不语的场面令她很尴尬,她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
“那,我就先走了。”李三梅深深看曲灵一眼,而后猛然转身。
“等等。”曲灵叫住了她。
李三梅缓缓回头,有些暗沉的眼中竟然迸发出光亮来。
曲灵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来,只留下十几块钱,将剩下的四张大团结都拿出来,将钱包扣好后,放回口袋,这才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钱都递给李三梅。
李三梅连连摆手,“我不要,都是你五姨,李五梅他们瞎说的,我虽然赚不到大钱,但过生活没问题。你的钱我不能要!”
曲灵又把钱往前递了递,说:“拿着吧。”
对着她,曲灵也实在说不出温情的话。
两人就这样僵着。
好一会儿,李三梅才缓慢地伸出僵硬的胳膊,颤抖着将那几张纸币拿在手中,重复着说:“我不是来和你要钱的,这钱……”
“拿着吧。”曲灵重复着,“留着买点营养品。”她太瘦了,不能让人相信这人几年前还是个丰腴的妇人。
李三梅将那钱握在手里,长了红肿冻疮的大手死死攥着,声音哽咽,“谢,谢谢……”
这时候,带着杂音的广播声音响起:“……开往燕市的列出即将检票。”
曲灵:“走吧,我要去坐车了,再见。”
李三梅深深看曲灵一眼,而后道了声:“再见。”
曲灵转身,重新回到队伍中。
梁爱勤三人一直在密切注视着两人,虽然听不见两人说了些什么,但双方的表情和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来找你要钱了吗?”梁爱勤忙追问。
曲灵摇摇头,“她没和我要,是我要给她的,她过来找我解释,说李五梅他们来家的事情她不知道。”
梁爱勤三人都有些意外,说:“不是装的吧?”
曲灵:“应该不是,我没看出来是装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场几个人心里头都舒服了许多。被人绑起来强迫给,还是主动给,完全就是两种情况。
梁爱勤:“她的变化可真大。”
以前的李三梅,虽然自己没有工作,但曲铁军工资高,家里又只有一个孩子,单说物质条件,在整个矿区家属院里,都算数得着的,可几年时间,就被磋磨成这样。
他们都非常好奇这些年,李三梅到底经历了什么。
曲灵就把她自己说的,转述给了几人。
“她到底图什么?何苦呢?”曲聪感慨说。
“是啊,图什么呢?”梁爱勤和曲树钢同时发出疑问。
曲灵确实能理解她的,只是这种感觉,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三人解释,好一会儿才说:“大概是为了自由吧,以前过的生活都不是她想要的。”
曾经的那个家,包括自己,是紧紧套在李三梅身上的束缚,忽然有一天,曲铁军去世了,李三梅忽然就明白,这个束缚是可以解开的,她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
这份自由。
站在和自己无关的角度上去看,李三梅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无可厚非,但曲灵是这个陡然被抛下的孩子,即便再理解她,也不可能以平常心处之。
曲灵也捉摸不透自己,她是个很记仇的人,也是个小心眼,但她并不记恨李三梅。
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有各种牵绊,就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如果自己是她,一定会提前谋划好,等待合适的时机,绝对不会这样的不顾一切。
曲家村的人,到现在茶余饭后聊起十里八乡的“坏女人”,都有李三梅的大名。在她娘家村里,她同样是被人背后说闲话的负面人物。
曲灵也不知道该是佩服她的勇气还是嘲笑她的鲁莽,人啊,凭着一腔孤勇是干不成事儿的。
曲灵想到得知高中名额被占后的自己,如果鲁莽着去找李小志家理论,去找校长理论,而不是示弱,争取大多数人的同情,那即便将名额要回来了,在矿区里过得也不会太好,就没有高中三年的平淡生活,而后顺利进矿了。
如果不管不顾,一味的强硬、闹腾,会将有理变成没理,会消耗掉人们对她的同情,以后再有事情,就只会漠视她了。
那她后面得先进,被推荐上大学,就会更加的困难。
由此,她更加感激帮她出谋划策的李奶奶。第一步走对了,后面虽然也有种种波折,好在打下的基础是牢靠的,这才成就了如今她。
…………
这次没有买到下铺,是个上铺的位置。
曲灵双手抓住栏杆,脚步一跃就上去了,曲树钢帮着将两只大包递上来,曲灵就堆放在自己床头。现在车站治安极差,小偷非常多,一不留神就有丢钱、丢包的,这些东西虽然不说多贵重,但都是家人一点点帮着准备下来的,绝对不能便宜了小偷。
曲灵把东西放好,跟曲树钢说:“二哥,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