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偶然遇见的李三梅,并没有让曲灵产生太过的感慨。这件事情过去两个月后的6月份,就在曲灵密切关注着今年大学招生情况的时候,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
现在了曲灵的生活里。
这天还没下班,保卫处的一名年轻同志就跑了过来,传达着处长张九钢的话,让她下班后立刻赶去家里。
曲灵答应了一声后,心脏就“怦怦”跳动起来,她锐觉察到了这次张九钢不是单纯叫她去家里吃饭的,透出股子急迫劲儿。
怀着期待,曲灵一到下班点儿,就迫不及待地锁了档案室的门,骑上自行车奔着张九钢家里去。
张大爷家的院门和屋门一如既往地大敞着,她走到院中,将自行车停好,就听见屋里传来不大不小的说话声。
“大爷,大娘,我过来了。”曲灵喊了一声,提醒屋里人,自己过来了,便往屋里头去。
刚踏进外屋,张大娘就迎了出来,表情有些奇怪,笑着说:“灵儿来了啊,快进屋里。”她说着,往东屋里头努努嘴,小声说:“那啥,灵儿,有人从首都来看你了。”
首都?来看我?自己在首都哪儿有认识的人啊,脑中随之“哗啦”一下,电光闪过,想到一种可能。
原来不是招生的信息啊!曲灵有些失望,激动着的心也慢慢平复了。
张大娘料想她该是猜到来人是谁了,压低了声音叮嘱,“他们大老远来的,你说话的时候客气点儿,听见没。”
曲灵乖巧点头,“放心吧,大娘,我有分寸的。”
她这样说着,心里头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念头。随着距离东屋越来越近,她脸上挂起了笑容。
张大娘快走几步,帮着撩开帘子,曲灵便和站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来了面对面。
这女人很白,尽管年纪不轻了,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仍然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过肩的头发没有一丝白发,低低地扎起来垂到后背,没有留头帘,前面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光滑极了,上身穿了纯白色,没有一丝褶皱的半袖,下身是到脚踝以上的黑色裙子,穿了肉色尼龙丝袜子的脚上套着一双半跟系带的黑色偏口皮鞋。
像个干练的女干部。
对面这人同样也在打量她,打量的同时还带着审视。
曲灵移开目光,落在侧后方一个十四五岁女孩身上。她梳着两只小辫子,辫子上绑着着红色带白边芽边的鲜艳菱纱,身上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块补丁的红黑相间格子衬衫,下身是比女干部稍短一些的黑色裙子,脚上是同样的尼龙丝袜子,只是穿了一双黄色的塑料凉鞋。
这小姑娘和女干部长了五六分想象,很容易就猜出这两人关系。
曲灵想,这小姑娘恐怕就是自己被送走后生的了。
女干部嘴巴动了动,想要说话,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曲灵对她笑了笑,踏进屋子里。
张九钢就在不远处站着,脸上带着笑容说:“嫂子,这就是灵儿,曲灵。”又转向曲灵,眼皮滑动两下,鼻孔收缩着,略有些不自在地介绍着:“灵儿,这就是首都来的,唐建江首长的夫人,刘琳同志,也是,也是你的亲生母亲。”
曲灵笑着,伸出手来,说:“刘阿姨,你好。”
张九钢不自在的表情僵在当场,他想到当初跟曲灵讲了她的身世时,她对待亲身父母那副冷漠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本以为这次见面,也不会太平,可能需要浪费很多口舌,才能让这母女两人相认,可没想到曲灵的态度竟然这般好。
刘琳这次过来,张九钢提前也不知道,刘琳是带着唐建江的信一块来的,也没有惊动地方武装部,就直接来了矿区家属院。
信寄出去那么久都没有消息,张九钢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却没想到,人冷不丁就来了,把他弄了个措手不及。
而曲灵的态度也着实令他意外。果然,都是一家人,都是这般的让人猜不透。
刘琳被“阿姨”这个称呼怔了下,迟了几秒钟后,才将手伸了出来。
手一交握,曲灵就更加确定,这是只养尊处优的手,手心柔软,几乎感觉不到茧子的存在。
一触即分,曲灵主动问起旁边那个歪着头看她的小姑娘,“这位是。”
刘琳:“啊?哦,她是我最小的女儿,叫唐卫红。”
显然,刘琳的节奏也被打乱了。在见到曲灵之前,她想好了一肚子的话,来平复曲灵心中的怨恨之气,来解释自己的无奈和不得已,得知她被丈夫送走后的痛苦……
可没想到,这一切通通都没有用到,曲灵轻而易举的就接受了她们。
尽管见到曲灵之前,张九钢一直在说这孩子的好话,说她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易,说这孩子多么的懂事、善解人意,多么的听话,优秀,在均州矿上取得的成就。可刘琳想着,这孩子被从首都高干家庭送到小地方的一个矿区家庭里生活,孩子能没有怨恨吗?反正这么多年里,在她心眼里头,一直觉得这孩子是恨着她的。
曲灵的手又伸到唐卫红面前,笑着说:“唐卫红同志你好,我是曲灵。”
唐卫红也赶紧将手伸过去,说:“你好,我才知道我还有个姐姐,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想象中的,这位被送人的姐姐应该是满面愁苦,破衣烂衫,看见他们,要么是怨恨着哭闹,要么是死命巴结,让带她回到首都。
不过,在听张九钢说了很多曲灵的事情后,已经对她改观了,甚至是钦佩。只是,亲眼见到的曲灵还是颠覆了她的想象。
这位姐姐如此不卑不亢,好似他们不是多年后找过来的亲人,而只是路上遇见的普通人,礼貌有余,亲近不足。
张九钢赶紧招呼着大家坐下。他怕首都人不习惯坐炕上,便在屋地上摆上椅子、凳子,刘琳自然地坐到椅子上,曲灵挑了个距离她不远不近的凳子坐了。
刘琳的节奏被打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曲灵争取了主动,问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路上累不累之类的。
刘琳一一回答了,心中升起了一股子非常奇怪的情绪。她也问了曲灵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曲灵也都回答了。
正好,张大娘开始招呼着大家吃饭,在饭桌上,大家也没怎么说话,就是偶尔夸奖下这道菜好吃什么的,曲灵吃得很饱,刘琳却没吃几口,唐卫红大概天生就胃口小,只吃了多半碗饭。
吃完了饭,刘琳的状态大概是调整过来了,将自己原本准备的话说了出来,“……你爸说要把你送给战友,还他的人情,我是不同意的,可他趁我睡着,把你给抱走了。我哭了好几天,那时候每天白天哭晚上哭,还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我经常想起你,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但你爸说,孩子都给出去了,还是不要打扰得好。这次我听说你养父去世,你养母也离开了,本来想早些来看你的,可是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离不开我,我实在是抽不出身。”
刘琳说着,喝了口张大娘加了超量白糖冲出来的五味子水,接着说:“……你别怪我们。”
曲灵笑着说:“以前我是怨恨过你们,但是现在长大了,明白了很多事情,就不怨恨了。这人生啊,总会经历很多很多的坎坷和磨难,有很多很多的不得已,还有不如意,绝大多数的时候,人都是不得已的,充满了无奈的。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所以我理解你。”
刘琳又怔住了,这话听着,怎么这般的沧桑和无奈,好似是历经世事的老人似的?
她和曲灵已经有十多年没见了,孩子刚被送走时,真是每天每夜睡不着的想着孩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唐卫红的出生,刘琳对这孩子的感情越来越淡,甚至经常会忘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即便是收到张九钢来信,知道这孩子成了个孤儿,也只是心中不舒服一阵儿罢了,并没有想过还把这孩子接到身边照顾,这次要不是因着正好有唐卫红的事儿,她也不会亲自来均州市。
可尽管如此,听见曲灵这么说,她的心里头还是闷闷的。
“你,受了很多苦?”刘琳声音轻柔地问。
曲灵笑,“其实现在想想,也没多苦,都过去了。”她顿了顿,说,“亲生父母给了我生命,我替亲生父母报了救命之恩,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是啊,这孩子说得没错,这孩子就是被唐建江拿过去报恩了!
刘琳的心就愈加不平静起来,愧疚之心油然而生,她追问着,“告诉妈……告诉阿姨,这些年,你都受了什么苦?”
既然刘琳想听,那曲灵就给她讲一讲。
于是,她就将父亲去世后,险些被抢了上高中的名额,再到进均州矿后,被人背后使绊子,一直干着最辛苦的体力活,再到险些被人抢了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加油添醋,删删减减,突出重点地说了一遍。
这些事儿,有的张九钢也是头一次知道,不由得深深看着曲灵,陷入到沉默之中。
而刘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着,即便是再不疼这个女儿,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自己其他的子女,当兵的当兵,当干部的当干部,哪一个受过这样的苦?扛木头、爬电线杆子,正长身体的姑娘家,干这么重体力的活,是要做病的啊!
此时此刻刘琳的羞愧之心,达到了顶点,就连唐卫红,也是鼻头发酸。她生在高干家庭,从小吃的好穿的好,还有父母、兄姐的疼爱,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她一奶同胞的姐姐,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一时间她心里头也是五味杂陈,甚至开始怨恨自己的爸爸,为什么要把亲生女儿送走,想要报恩,为什么偏偏要拿自己的女儿去报?这简直就是法西斯的行径!这么想着,爸爸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不那么伟岸了!
曲灵脸上带着追忆痛苦往事的难受劲儿,但心里头却是平静极了。她满意地观察着刘琳和唐卫红的表情,心想着,不错,还知道愧疚、难受就好。
张九钢却忽然插嘴,说:“灵儿,好多事儿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些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呢?你大爷我好歹也是均州矿保卫处处长,还是有些能力的!”
他这话中,有着些许惭愧,但也有责怪。
曲灵笑了下,说:“大爷,这都怪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要强,凡事都想自己扛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想求人。好在,那些事情都解决了,我也没受什么损失。”
“怎么没受损失?你这孩子,这么要强做什么?你张大爷又不是外人,为什么不和他说,他是保卫处处长,保你一个小丫头还保不住吗?不行,你跟我去医院,我要给你好好检查检查身体!”
刘琳忽然说道,她对张九钢也产生了丝丝的怨怼,他堂堂一个保卫处处长,就在孩子身边,怎么能让孩子受这么大的罪呢!
这意有所指的话听得张九钢也不高兴,他自问虽然没有帮上什么具体的忙,但平时对曲灵的生活也挺关心的,时不常的就叫到家里来改善改善生活,也是尽心尽责了,曲灵尚且没说什么,她这个扔了孩子的亲生母亲倒是不乐意了!你但凡对这孩子上点心,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就该过来了,这会儿反倒怪起自己来了,这是啥人啊!
两人心里头的互相埋怨,曲灵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安抚了张大爷,又安抚刘琳,说:“我身体没问题,虽然很累,但是我到底是赚了工资的,虽然工资不高,但都花在了补身体上,没让自己亏嘴。”
她工资低,但自家工资高啊,自己和唐建江都赚着高工资,家里的几个孩子除了这个小女儿之外全都领工资了,平时的吃穿住组织上都给安排好了,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所以攒了不老少的钱和票,正好,可以补偿给这个孩子!
这么想着,刘琳的心里舒服了许多。又问了些曲灵工作上的事情,愈加觉得这个孩子真是优秀,虽然没在自己身边长大,但成长得也不错。
即便穿的是朴素的工装,都掩盖不了她出众的样貌,身高就别说了,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亭亭玉立的,到哪儿都能招来许多人的目光,说话不疾不徐,言之有物,一看就是肚子里头有东西的,面对自己时,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刘琳不得不承认,自己旁边这个小女儿跟她一比,就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真是太过于出乎意料了!
虽然刘琳自己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她这个亲生母亲对曲灵这个没有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是有些势力眼的。
以前也曾经想象过,这个孩子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但失去了父母庇佑,独自生活的孩子,总归也好不到哪儿去,怜悯归怜悯,但轻视也是轻视的--用轻视这个词或者不那么恰当,不以为意大概更确切一些。
可亲眼见到这个孩子有多么优秀,她在刘琳心中的分量也就重了起来。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温柔,也带着些许的小心。
“你受苦了,孩子!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阿姨会补偿你的!”刘琳有些动情地说。
曲灵摇摇头,说:“我现在有工资,挺好的。等今年大学招生通知下来,我就申请去读大学了。”
“你要去读大学了?好事啊!”刘琳也跟着高兴起来,问着:“这事儿定准了吗?”
曲灵嘴角动了动,心想着,这人真是挺善解人意的,从一开始聊天,她就一直顺着自己的话题走。
她回答说:“应该没有问题的,我从进均州矿以来,工作、政治思想表现都非常优秀,这是写在我的档案上的。因为把矿上的房子还回去,上过矿报,被点名表扬,号召大家学习我大公无私的精神,将矿上从66年就名存实亡的档案室重新整理,对外开放,还被评为了优秀新职工。不管是在青工营,还是在现在的部门,我的工作表现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家给我的鉴定都非常好,如果我都不够资格,那整个均州矿也没几个有资格的!”
这些荣誉,其实刚刚曲灵已经说过一遍了,可是这会儿用不同的话语表述出来,听在刘琳的心里头,依然心潮澎湃。
这么说,曲灵确实是最有资格的,可是,她也是深谙规则的人,知道上大学的名额竞争有多激烈。
在均州矿这样的单位里,可不是光优秀就能去达成的--因着曲灵所受的种种苦难,在她心目中,均州矿已经成了个上上下下都是腐败分子的可怕所在。
她立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在这件事情上也要帮曲灵一把,她看看向张九钢,表情严肃地问:“张处长,这件事情,你能给定准儿不?”
张九钢没有回答。这是曲灵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求他办的事儿,他自然得尽心尽力帮忙,可刘琳忽然让他给出承诺,这怎么承诺?均州矿不是他开的,大学名额的事儿不是他定的,他只是个保卫处的处长而已,刘琳也
太强人所难了。
再说,她一个把孩子送出去十几年,知道孩子成了孤儿也不管不顾的,她有资格来要求自己吗?自己虽然没帮上曲灵太大的忙,但均州矿好多人都知道两人这层关系,多多少少看着他的面子,也会照顾照顾曲灵。
这人可倒好,啥都没付出,跑这里来充大个了!
自己热心地接待她,不过就是看在之前和唐建江之间的交情罢了,我没从你们身上沾光,照顾曲灵,也是看在曲建军的面子,你倒还要求上了,好大的口气!
曲灵瞧着事情不对,唯恐这两人迁怒到自己身上,连忙打圆场,说:“张大爷一直在帮我,多亏了他,我才能在均州矿站稳脚跟,上大学的事情,他一直帮我盯着呢!”
听到这话,张九钢心里头才熨帖了,还得是曲灵这孩子,有良心!
刘琳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话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语气也太强硬了,意识到这是均州,在铁矿的地盘上,连忙软和了语气,夸奖了张九钢和张大娘一番,这才让有些凝固的气氛开始化冰。
刘琳说:“张处长,等会麻烦你带我到能打长途电话的地方,我想给老唐打了电话。我来的时候,没有惊动均州这边的部队,还有武装部,是悄悄来的,可是为着曲灵上大学的事情,少不得得让老唐找找他自己的私人关系。也不是要走后门,就是确保她的名额不被别人占了就行。”
其实,他要打电话就打电话,没必要把电话内容说得这么清楚,她是说给曲灵听的,想要告诉她,自己想尽办法在帮她的忙,对此,不惜动用关系。
曲灵自然看得明白,也希望自己上大学的事情能有多重保障,立刻露出感激的表情来,说:“谢谢你!”
刘琳叹口气,“不用谢……”她想说这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算个大事儿,但又担心曲灵贪心不足,进而提出更多的要求,连忙闭上嘴巴。
这会儿,天渐渐地黑了下去,该考虑住宿问题了。
他们是下了火车后,就直接奔着张九钢家来的,按理说,应该也是住在这里的,本来,刘琳是打算住这边的招待所的,但临时改了主意。
“曲灵,你说你买了房子,方便让我和卫红今天住你那里吗?”
曲灵点点头:“当然,欢迎欢迎。”
在张大爷和张大娘面前,很多话都不方便说,在自己家里,就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