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一直冷冷注视,却没说话的杨明月淡淡开口,说:“这只手表是我大哥送给我的,是用他攒了半年的津贴买的,他是一名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战士!”
这话一出,大家看李招娣的目光愈加充满谴责。这是解放军战士用他的血汗赚来的,你一个贫农还能比解放军战士的功劳大不成,你到底哪来的脸皮,说出这番话来!
李刚再次提出,说:“涉及到偷盗,金额高达两百多块,咱们想压也压不住,送保卫处吧。”
王秋实点点头,说:“走吧,带上这位李招娣,一起去保卫处。”
杨明月和秦桦非常自觉地,一左一右抓起李招娣的胳膊,跟着王秋实等人走了。充当证人的何春莲、官凤英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刘建国和刘卫东作为班里的学生代表,也紧随其后。
但剩下的人,就没有理由也跟着去了,便回了教室上自习。
白小梅悄悄问曲灵,“你说,李招娣会怎么样?”
曲灵说:“这就看保卫处是自行处理,还是交给公安局了。交给公交局就有蹲监狱的可能。”
白小梅抽了口冷气,现在蹲监狱,就是去劳改,发配到边疆地区去,引以为傲的贫农身份也没了,从此只有劳改犯这一个标签。白小梅想想李招娣那瘦瘦弱弱的样子,忽然就于心不忍。
她说:“你说,咱们能不能发动同学,一起请愿,让保卫处对李招娣从轻处理啊?可千万别把她交给公安!”她说着,触及到曲灵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曲灵忙笑着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人心眼真好。”
见识过那样恶劣的李招娣,白小梅还想着给她求情,真是个好人啊,跟自己不一样,费这么大力气才终于弄成现在的局面,怎么可能再为她求情?
这样的人,就该远离自己的生活才是,李招娣这种人,打根子就坏了,还是得收到教训才行!
两天后,李招娣一家三口灰溜溜地离开了经贸大学。学校对李招娣还是留了情面,只做退学处理,对她的处理结果也没有公示。
李招娣的妈妈倒是也想撒泼打滚儿,可不管是保卫处还是校管会,各个比她根红苗正,也都是从特殊年代走过来的,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在绝对的权利面前,李招娣的妈妈不堪一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通通失灵,也终于明白如果再闹,李招娣受到的惩罚会比现在重得多,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认了。
据说,李招娣一家要走的那天,何春莲、秦桦还有官凤英三人受不了李招娣母女的谩骂,都躲了出去,回来一看,宿舍里狼藉一片,香胰子、毛巾、水杯、雪花膏……这些小的,零碎好拿的,都被那母女俩卷走了。
三人相对,欲哭无泪,早该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何春莲心疼得不行,但还是劝慰另外两人:“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东西没了还能再买,李招娣走了,咱们就能彻底省心了。”
不然还能如何,人家都走了,还能追着去要东西不成?
曲灵也松了口气,再不用担心一不留神就会碰到那个阴毒的眼神了。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期末。学校并没有组织正式考试,而是让大家轮流上台,用英语做演讲,不管是介绍自己,还是介绍家乡,或者是讲一个日常小事儿,或者是讲奇闻异事都可以。
但同学们大多选择做自我介绍,因为用到的词汇更加简单一些。
曲灵也用英文流利地做了自我介绍,为这个学期自己的努力学习落下一个完美的总结。
这个假期,学校没有安排其他活动,就是正常的放假,曲灵考虑之后,决定回去均州。
回家之前,曲灵去找了李春亮老师,想跟他借一些英语的教材,有一个多月的假期,她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习才行。虽然,她在班上甚至是系里都英语水平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曲灵明白,那只不过是矬子里头拔将军罢了,还得更努力学习才行。
这一学期里,只有少一半的时间在上课,多一半都在搞思想政治教育,下班学期还要到农村去“开门办学”,留给她学习的时间太少了。
李春亮得知曲灵的来意后,有些激动。他很感谢曲灵那一次的出言相助,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曲灵,那将是一场不可预知的灾难。
他想到66年的乱象,心里头就直发抖,对于曲灵的感激自然是真心实意的,一直想找机会感谢她一番。
况且,曲灵还是这些学生里面,学习欲望最强烈的,最有主动性的,哪个老师能不喜欢爱学习的学生们?
他找了很多书籍给曲灵,说:“放假期间,遇到不懂的问题,尽管记下来,等开学了来问我!学习英语,最重要的是勤学苦练,不光要背会台词,还要敢张嘴,大声练习。”现在学生们学的都是哑巴英语,有些单词能够认识,但读得不准,甚至读不出来。
就比如期末考试时,很多同学站在台上,脸涨得通红,愣是发不出那些英文的音节来。
李春亮自然有很多关于英语教学更好的方法,但在这种大环境之下,他不敢提,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他说着,又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几份《燕市周报》英文版。这是创刊于1958年,我国唯一的英文新闻周刊,属于国家对外宣传刊物,上面有很多有关国家发展的新闻和评论。因着面向的是在国内的外国人,对外经贸和外语教学的人士,其他人员很难买到。
曲灵非常珍惜地接过来,保证着说:“我一定好好学习!”
带着沉甸甸的英语书籍报刊,带着燕市特产,曲灵回到了均州市。
回到阔别已久的小院,曲灵只觉得身心舒展。这是自己的地盘,不管自己身处何地,是否疲惫,只要想到自己的小院,就觉得有了退路,不管遇到什么事就都有了底气。
因着车票不好买,给家里还有梁爱勤的来信,只说了大概的回家日期,但家里头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非常干净,外屋的水缸里存放着半缸水,取暖用的劈柴、煤块整齐地堆放在门面房里。地窖中,也存储了些白菜、萝卜、土豆子,屋里头的米面粮油也是现成的。这是让她一回来,就可以直接过日子了。
一摸自己屋里的炕,还是温热的,显然昨天有人过来烧过了,她点了炉子,往里头攒上劈柴,又填了煤块,在铜壶里面灌了些水坐上去。不大一会儿,屋里就暖和起来。
她脱了鞋子、外衣,在自己的大炕上滚了两圈,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地就被院子里头的声音吵醒了。曲灵撩开窗玻璃帘子看出去,借着着微黑的天光,她看见梁爱勤和曲树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她一喜,刚要说话,就看见曲树强先将自己的自行车支好,而后又帮着梁爱勤支好,梁爱勤朝着曲树强笑着,帮他理了理棉袄的领子。
这,这两人……曲灵捂住嘴巴,悄悄放下窗帘角,轻轻地回到被窝里继续躺下。
这两人是确定关系了吧?她回忆着刚刚的场景,梁爱勤那娇羞又带着幸福的样子,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而自己的大堂哥曲树强呢,也是一脸的幸福,一副呆相,像个傻小子一样,两人看起来可真相配!
院子中,那两人才发现屋里有人,梁爱勤惊喜地喊着:“是不是曲灵回来了?”而后,便又提高声音喊着:“曲灵,你回来了吗?”
曲灵这才假装是被吵醒了,应了一声:“是我回来了。”便趿拉着鞋子,下去将门插打开。
门外,梁爱勤和曲树强一前一后地站着,脸上都带着惊喜的笑容。
“曲灵,你可算是回来了!”梁爱
勤跳跃着,一把搂住曲灵的肩膀。
曲灵也忙和她拥抱,说:“我回来了!”
她和这位好朋友,从认识开始,上学在一块,放学也在一块,放寒暑假还在一块,除了她回曲家村的时候短暂分开之外,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对方不在,心上都觉是缺了一块似的,再次见到,心上这一块就算是补上了。
两人拥抱着,表达着相见的喜悦,曲树强虽然也高兴,但也没有打扰两人,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彼此对视着,看看对方有没有变化。
“白了,稍微胖了一点,更好看了!”梁爱勤下了结论。
“你也更好看了!”曲灵说着,几个月不见,好朋友好似长大了不少,脸上带起了小女儿的柔媚,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
两人去了屋里,在炕上对坐着,讲着彼此分开后的事情。许多事情,其实在信里都讲过了,但是再讲一遍,仍觉十分新鲜。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经大黑了,阵阵食物香气传来,曲灵这才感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
曲灵往外屋看了一眼,笑着说:“我大哥可真贴心!”
在两人聊天聊得正欢的时候,曲树强已经将晚饭做好了。
梁爱勤脸上露出娇羞的表情,点点头,说:“他是挺贴心的。”
见梁爱勤没有和自己袒露心意的意思,曲灵也不着急,也假装没发现,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个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竟然也到了搞对象的年纪了。
梁爱勤是个好姑娘,心眼好,温柔,会关心人,也有自己的主见,曲树强勤劳、能干、性格随和,两人在一块,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真替他们高兴!
三人一块吃了顿热乎乎的晚餐。
曲树强又帮着将水缸里的水打满--没人的时候屋里不生炉子,怕把缸冻了,没敢将水缸装满,家里有人,多了热乎气,水缸就不容易冻了。
又从门面房里将劈柴和煤块倒腾到小屋里,从地窖里掏出些白菜、萝卜、土豆,整齐码放在外屋地上,方便取拿,又陪着两人聊了一会儿,便说要离开回均州矿。
“大哥,你就留在这里住一宿呗,也有地方。”曲灵挽留他。大晚上的,天寒地冻,路上可能还有冰,赶夜路还不如在这里住一宿。
曲树强笑着说:“没事儿,这条路也走惯了,打上手电能看得见,我不在,你们两个好好说说女孩间的话。”
啥叫女孩子间的话?莫不是怕梁爱勤坦白了两人的关系,他害羞吧?曲灵觉得好笑,便没再挽留。
果然,晚上,曲灵跟梁爱勤躺在炕上的时候,梁爱勤跟曲灵坦白了:
“灵儿,我跟曲树强好上了。”梁爱勤说这话的时候仰头看着顶棚,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呀,真的呀?什么时候的事儿?”曲灵惊喜地问。
见曲灵的语气中没有丝毫不高兴或者反对的意思,梁爱勤松口气,说:“就上个月,他才跟我坦白的,说是早就稀罕我了,想跟我处对象。”
曲灵想象不出自己那个憨厚的,不善言辞的大哥跟人家表白爱意的样子,觉得他还是挺有勇气的,该出手时就出手。
“你们见过家长了没?”曲灵问。
自家奶奶和二叔二婶都认识梁爱勤,可以说是很熟悉了,以这几位家长的性格,要是知道梁爱勤有可能成为自家儿媳妇,肯定是极其乐意的,只是梁爱勤的父母,不知道满不满意曲树强这个未来女婿。
不过,曲树强身高一米八,相貌堂堂,又端着铁饭碗,梁爱勤父女似乎没有理由不满意。
“还没有,想先跟你说,你要是同意了,我们再跟家长说。”梁爱勤说。
曲灵:“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啊,你们两个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举双手双脚赞成。”
“真的呀?”梁爱勤这才转向曲灵的方向,说:“你真的同意我们俩好?”
曲灵伸出手来,握住梁爱勤的手,说:“当然了,大嫂。”
“哎呀,讨厌,你瞎说什么!”梁爱勤被这一声大嫂叫得浑身发烫,连忙扔了曲灵的胳膊,撩起被子盖在自己脸上。
曲灵“哈哈”大笑,“大嫂,别害羞啊大嫂,反正早晚要叫你。”
曲灵笑闹着,要去掀梁爱勤的被子。梁爱勤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个茧,挣扎着从曲灵的魔爪之下逃开,往炕梢边上滚去,直到呼吸不了,才从被子里头爬出来,脸色通红,眼神明亮地看向曲灵。
曲灵笑着,不再打趣她,说:“没想到,你竟然跟我大哥好了。”
两人小时候,经常一块去看矿区放的露天电影,那时候,她们喜欢《渡江侦查》里的李春林,喜欢《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都是有勇有谋的大英雄,她俩说着童言稚语,说以后嫁人就嫁解放军。
没想到,梁爱勤喜欢上了跟李春林、李向阳完全不一样的曲树强。
梁爱勤显然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她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人啊,理想中的对象,和实际上喜欢上的人是不同的,人和人之间,很奇妙,处着处着,就处出感情来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想着跟他组成家庭,结婚生子。”
虽然看不见梁爱勤的面部表情,但是从梁爱勤的声音之中,就能听出她此时的幸福,还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真好!
两人安静地享受着此时奇妙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梁爱勤突然说:“对了,你去上大学后不久,好像是八九月份的时候,展敬怀来找过你……展敬怀你还记得吧?”
自然记得,曲灵说:“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儿,他高三毕业就去当兵了,当了两年义务兵,没有复原,就肯定是提干了吧。”
她上次见展敬怀还是他临去当兵之前,曲灵跟其他很多同学在一起,给展敬怀开了个欢送会。会上,很多同学都送了礼物,曲灵也送了,是一只手掌大小,暗红色塑料皮,印着冷冬寒梅图案的随身笔记本,当时,展敬怀跟同学们,包括她,说了很多勉励、祝福的话。
梁爱勤摇摇头,说:“他听说你去上大学了,就跟我问了问你这些年的经历,只说是来看看老同学。”
曲灵点点头,又听见梁爱勤有些兴奋地说:“灵儿,你是没见到,现在的展敬怀穿着一身军装,往哪里一站,跟小白杨似的,笔挺笔挺的,脸上也比以前多了男子气概,别提多精神来了!”
展敬怀本就优秀,在部队里面锻炼一番,更优秀了也很正常。
两个又聊了聊以前上学的一些人和事儿,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开始,曲灵就带了从燕市带回来的礼物,挨个儿拜访她的熟人,张九钢、李奶奶、徐奶奶、阅览室的张姐、电工组的刘师傅、传授她扛木头经验的范师傅,烧锅炉的邹师傅,甚至人事处的秦丽霞……
这些人中,有的是真切的挂念,有的是想维持关系。虽然她非常想要留在首都,但是按照工农兵大学生“哪来哪去”的原则,她大概还是要回来均州矿的,千万不能人走茶凉,还要时不时的把冷锅烧温热才行。
等人情世故走完,曲灵就收拾东西,回了曲家村。
冬天是曲家村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候,天寒地冻的,也干不了农活,但勤快的乡下人,却也闲不下来,纳鞋底儿、鞋垫儿,揉棒粒子,精心伺候着自家养的几只鸡鸭,用春夏攒下来的荆条编筐,去生产队牛群走过的地方去拾粪……
一天下来,也是忙忙碌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