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几个侍女齐齐去扶他。佟彤做好事不留名,拧着袖子打算走人。
忽然手心一硬。韩熙载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小忽雷还在带领大家跳胡旋舞。她快步走到廊间,张开手一看——
“乖乖。”
从腰带上扯下来的带钩,不到巴掌长,却比秤砣还沉,明显是纯金质地,握着都嫌烫手。带钩上还镶嵌着蓝绿宝石,每一颗都有她的指甲盖儿大。
粗略估计,在金陵市中心换一套豪宅大概不成问题。
老韩是真醉了,小舞女不过是帮他躲了几杯酒,就赏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佟彤握着天价带钩,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还回去。
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看见,给她安个偷窃主人财物的罪名,估计韩熙载本人也捞她不出。
她转念一想,又有了主意,迅速把带钩藏进袖子里,抓住一个送菜的侍女问:“九儿姑娘在哪里?韩公派我去问下她琵琶修好了没。”
*
佟彤直奔乐器室。
果然,门口守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样子是教坊的私人保安。
有好奇的小厮侍女往里看,都被婆子们轰了出去:“滚滚滚,九儿姑娘也是你们能见的?”
佟彤亮出天价带钩:“韩公派我来看看九儿姑娘。”
婆子们识货,毕恭毕敬地放她进去。
佟彤于是见到了《夜宴》的化形,艳绝金陵的九儿姑娘。
出乎意料,她相貌平平,有着小家碧玉的温婉气质,顶多算得上“耐看”。
她在坐榻上休息,斜抱着琵琶,一脸疲倦。
她轻轻拨弄琵琶弦,说:“你要是再坏,我可要把你扔掉啦。”
佟彤枉为直女,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全身麻了一下。
……太苏了。艳而不俗,媚而不惑,天真而不显幼稚,多情而不嫌甜腻。
九儿姑娘听了下人的禀报,抬头看了佟彤一眼。
“我这琵琶,初时好好儿的,每次弹奏之前却自己走了音。我怕到了韩公面前它又不听话,你说怎么办?”
所谓无功不受禄。佟彤觉得要是自己此时张口就问她见没见过希孟,估计会直接被门口的婆子轰出去。
她想了想,“我认得几位乐理上的高明人士,不如我去帮姑娘请来看看?”
九儿撇嘴:“我自己学了十二年琵琶,还不高明么?”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用眼神朝外一指,“去吧。找个人帮我看看。”
外面依旧丝竹声乱耳,轰趴进入到了下一场,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佟彤寻思,小忽雷和维多利亚跳舞跳high了不能指望,大忽雷还醉着,破琴……
“我跟你说了,这个音不是这么弹的!”
走廊里有人在吵架。
破琴先生追着个背琴的乐师,不依不饶地给他上课:“你对整首乐曲的理解根本和作曲者背道而驰……”
那乐师一脸冤枉:“先生您行您上啊!小人只依韩公的意思弹琴罢了。”
佟彤连忙上去迎接破琴:“先生消消气。”
那乐师一溜烟跑了。
破琴先生骤然看到佟彤,焦急问:“看到维多利亚了吗?”
“跟小忽雷跳胡旋舞呢,”佟彤说,“您放心,没危险。”
但破琴显然对此十分不满,嘟囔:“那两个胡人小子都要把她带坏了。”
佟彤劝他:“孩子大了要学会放手——对了,有件事麻烦您……”
破琴先生跟维多利亚相处久了,变得特别有耐心,特别好说话,当即答应帮忙修琵琶。
有“大圣遗音”坐镇,佟彤十分确定,就算是一片朽木,他都能给还原出天籁之音。
可是破琴先生拿着那把琵琶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调试了又调试,皱眉说:“并未发现有损坏之处。”
九儿姑娘嘴一撇,“难道还能见鬼了不成?”
佟彤心中一动:“也许真有鬼呢?”
九儿姑娘吓一跳,楚楚可怜地看她。
佟彤寻思,琵琶的损坏多半是乾隆混入其中导致的结果。夜宴现场人员杂乱,门禁基本等于无,任何人都能混进来而不受盘问。
她建议:“九儿姑娘,不如我假作奉韩公之命请你去内厅演奏。你出门梳妆之际,‘不小心’将琵琶留在此处,派人暗中监视,也许会有收获。”
九儿半信半疑。但佟彤既然手持韩熙载的贴身贵重物品,想必也非同常人,于是给了她这个面子。
琵琶被单独闲置在乐器房里。九儿让她的贴身保镖们藏匿其中。
佟彤也藏在暗处,扯一角桌布蒙住自己,只留一角缝隙露出外面辉映的灯光。
没过多久,门帘打开了!
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蹑手蹑脚进来,看样子是个赴宴的宾客。
他轻轻拿起九儿姑娘的琵琶,陶醉地拨了拨琴弦,唱了几声调子。
“谁能想到,九儿姑娘的天籁之音,便是自此而始……”他痴笑,“我要是也有这么一把琵琶就好了……”
佟彤差点背过气去。她万万没想到,《夜宴》里的乾隆,居然是九儿姑娘的私生饭,假作韩熙载宾客,专门偷弹她的琵琶……
旁边九儿姑娘柳眉倒竖,冲口就要骂。
被她一个婆子保镖用力拦住,拼命低声劝她:“姑娘姑娘,这是韩公的宾客,得罪不得啊……”
私生饭乾隆弹了几下琵琶,当然不成调子,又乱调了几根琴弦,满足地离开了。
佟彤想:倒是没造成什么太大的破坏,也算是私生饭里的文明人……
九儿姑娘可忍不住了,挣开保镖的手,冲上去叫道:“你是何人!为何乱动我的琵琶!”
乾隆一溜烟跑了,踩着一叠乐谱,消失在莺歌燕舞的宴会大厅里。
九儿姑娘气冲冲的检查她的琵琶。
破琴先生上去帮忙:“还好没有什么致命的损伤。九儿姑娘,看来这便是你琵琶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以后可要好好看管,莫让外人随便动了。来,我帮你调弦。”
这时候有人来代韩熙载请人:“九儿姑娘准备好了吗?满堂宾客等着听你演奏呢!”
九儿姑娘嫣然一笑:“这就过去。待我补个妆。”
她接着转向佟彤,笑道:“你方才说,是韩公派你来叫我的?”
佟彤笑容一僵。
既然韩熙载刚刚派人来请九儿姑娘。那就说明佟彤方才拿着带钩过来找人,自然是“假传号令”,洗都没处洗。
但出乎意料,九儿姑娘并没怀疑她的身份,整个夜宴狂欢依旧,世界一点没有崩坏的迹象。
九儿姑娘用她温婉的嗓音说:“好啦。我知道你找我有事。说吧,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
佟彤松口气,言简意赅地向她说明了自己要找人。
九儿姑娘不愧是大牌,韩熙载已经派人来请了,她一面慢条斯理地命人给自己换发型,一边说:“是呢,好像是来过这么个人。我以为是个躲酒的宾客,就让他在这里休息了。他看起来百无聊赖的,等了一会儿,就管我要纸笔涂鸦。哦对了……”
九儿姑娘一声吩咐,让人拿来一叠旧乐谱。
乐谱背面墨迹新鲜,竟然是几张速写。
歌舞升平的宴厅,醉醺醺失态的宾客,肆意调笑的歌女,忙碌而怨声载道的仆人……
佟彤心中已有八分确定。这年头谁会拿毛笔画速写?
多半是希孟无聊透顶,画来打发时间的。
几张画下面,又是一行字,在暖黄灯光的照射下清清楚楚。
“车马骈阗,掎裳连襼,繁弦急管,逢场游戏,焉知金陵易主,惟朝惟夕,往事堪哀南柯梦,教坊须奏别离歌,惜哉。”
佟彤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但不求甚解地看了两遍,也读出了这几句话的意思:
大概是说,你们南唐政权都快死翘翘了,达官贵人们却还忙着社交宴饮,丝毫不管大厦之将倾,真不是东西。
若单论内容,这段话当然可能是一个深谙局势却又无力回天的土着写的。韩熙载本人就非常有可能。
但作者似乎还化用了后主李煜的一些诗词——这些诗词都是南唐被北宋所灭,李煜沦为阶下囚,怀念故国时写的。
寅唱卯诗,穿越者无疑。
这幅画里除了佟彤身边那几件乐器,还有谁是穿越者?
佟彤轻轻用指尖捻着乐谱,发现下面一张纸上也写着字。
而且是连笔简体字!大概是防止土着们读懂。
百分之百是他了。她又惊又喜,赶紧读。
“小彤:你擅自踢我下线,这笔账日后再算。此地甚为无聊,但你在东京城大约也无家可归,凄惨落魄,我心稍慰。是了,既来之则安之,待我假作宾客,大吃大喝一通,让你羡慕扌——”
佟彤快手快脚地把这张纸折起来,心里骂:“小样!”
当初他在牙行冒充本土孟偷听boss们谈话,不留神暴露自己,眼看就要酿成血案,佟彤急中生智,把本土孟拉来解围,导致他强行被踢下线。
看来他耿耿于怀,这纸条写得咬牙切齿,字缝里全是“记仇.jpg”。
难怪他第二次上线,眼看佟彤居然又白蹭了本土孟的房间,住得舒舒服服,那表情一言难尽,随后花样翻新地找她的茬。
不过他到底还是良心发现,没有“日后算账”,而是急公好义地跟她重续前缘,查案去了。
这字条是他信手涂鸦,肯定没指望佟彤看见,写了一半又戛然而止,那提手旁快飞出纸面了,佟彤估计是他又被动登录东京城了。
果然,九儿姑娘困惑地说:“……可是那人不知何时离开了,我只是背过身去调了调琵琶,人就没了……”
佟彤匆匆谢过九儿姑娘,直奔宴会前厅。
字条虽然没写完,但希孟的下落已经很明显了:在无聊和记仇的双重驱使下,他决定去骗吃骗喝,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那么他第三次空降此处时,很可能去了宾客最集中、饮食最丰富的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