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杳
那始终淡然的眼眸中渐渐浮起了困惑之色，他的眉毛轻轻蹙了蹙，认真道：“我从不说谎。”
神明大人厌恶谎言，他又怎么会去做令祂感到不快的事。光精灵站起身来，指节曲起，指尖按在柜台边缘。
“我看见了。”他难得为什么事多作解释，“魔物的气息，魔物的身体。”
但阿波罗的话在那个地精眼中看来实在是太过单薄、太过抽象了，他坚定地认为麦克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正常，不可能在死前就成为了魔物。如今听到阿波罗这么说，他干脆转过头，看向与自己一同踏入商店的那位同伴。
“巴特也看到了，”地精说，“我、麦克、巴特，是前后脚进商店的。麦克只是比我们早进去了那么几分钟，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中就变成了魔物？巴特，你说对吗？”
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的伙计，企图从巴特这儿得到些支持，没想到的是，巴特犹豫了一下，把头偏了过去。
“……或许我们忽视了什么，你瞧，精灵先生都这么说了，”他小声道，“他可是拥有神力的精灵，而我们只是地精。他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那可再正常不过了。”
被阿波罗医治过的人类中有一位忍不住接口道：“而且牧师大人为什么要突然杀害麦克？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地精瞪大了眼。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陌生，巴特躲闪的视线在他的视野中再清晰不过。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雨越下越大，淋湿了人们的衣裳。围在一起的默什人们很快散去，麦克留在地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刷，没入土地里，再也看不见了。
他从商店的门口看进去，阿波罗已经挪开了眼，没有再看着他了。这是心虚，还是蔑视？
倘若原先的愤怒只有五分，在自己的同伴们说出那样的话、选择相信精灵而非他之后，那怒火就像是迎来了狂风，涨得愈发猛烈。
光精灵一直在狡辩，他心里想着，这哪里是精灵？这简直是恶魔！先前他在那场入侵中也干脆地杀死了敌人，没有丝毫怜悯——这足够证明他对杀戮毫不抗拒。
可那家伙是光精灵，是这个领地中的牧师，是末世中仍拥有神力的生灵，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不起眼的地精！即便再不甘，他也什么都没法做。
地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怒火充斥了他的心房，而在看到木屋中那张不会再迎来主人的床时，一种强烈的悲戚涌上心头。
或许他可以等待领主大人回来，然后祈求领主大人给麦克一个公道……他混乱地想着，身体像是有了自主的意识，在麦克的床边蜷缩起来。雨水顺着敞开的门打在他的身上，他却没有精力站起来，去关一关门。
可是麦克的尸体都已经融化了，领主大人会相信他吗？
不，她不会的，地精悲哀地想，那个精灵那么得大人的信任，她肯定会选择相信那个魔鬼。
他把头埋进膝盖里，无声地流泪。或许是哭得累了，他的脑海逐渐陷入了一片迷蒙混沌之中，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占据了心神。
……或许，
他想，他拥有武器，他或许可以去找那个精灵报仇。
……
露西娅又一次听到了呼唤她的声音。
这一次的旅程十分幸运，她只花了半天的时间便找到了黑山羊，饲养山羊的牧童是自己的信徒，愿意赶着羊跟她离开。这些黑山羊赶路的速度很快，她回到领地的时间会比自己原先预计得要提早许多。
中途快要经过库斯卡的时候，露西娅本来还琢磨着要不要进去转一圈，说不准这个领地中还有幸存者，可以被她拐回家。
但她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中，领地里便发生了不好的事。
她一路匆匆赶回领地，满心委屈的羊群被迫跟在她的身后，跑得气喘吁吁。到默什堡的时候，城墙上的一根藤蔓探了过来，为她开了城门。
当初在森之神异境中袭击克里的鬼气藤有许多条，那些都是子藤，领地中化为人形的是主藤，所有子藤和主藤都只算同一株鬼气藤。
这些子藤没有诞生自己的灵魂，留在了城墙边，或许是被主藤的意识感染，也会主动为露西娅做一些事。
露西娅本来没多在意，视线从藤蔓身上掠过，却倏然一顿。
“你怎么在这里？”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问：“领地里发生了什么？”
“呜呜，是主人！”变回原体的鬼气藤发出了哭泣的声音，藤身害怕地抖了抖，对她说：“一只魔物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胡乱攻击别人，然后他们也变成了魔物……”
它顿了顿，看见露西娅明显怔住的脸色，又急忙补充：“现在没事了，已经没有魔物了！我被那些坏蛋切下了一块头，别人看到我，吓得哇哇乱叫，以为我也是坏家伙。所以我才回到这里，等我的脑袋长出来，呜呜……”
露西娅没有说话。
她用指尖摸了摸鬼气藤缺了一块的顶部，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无数念头与情绪在那一瞬间划过心头，这是她头一回体验到这么复杂的情感，那种感受让她变得有几分无措。
在深渊的时候，亡灵时常自相残杀，也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死去，路边经常能够看见它们的身体。露西娅会为它们难过，但那种难过如雾般浅淡，很快就会消散。
不像此时此刻。
那些子民乖顺而娇弱，对她崇拜敬仰，她不想看到他们死去，竭尽全力地保护他们。即便需要短暂地离开领地，也要找到别人为他们捕猎，让他们每天都能吃上肉食，健康顺利地生长。
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浮起朦胧而剔透的光泽，露西娅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睫。
但他们之中，还是有人意外地死去了。
第49章
默什堡失去了六位子民。
四个地精, 两个人类。那个时间点还会在木屋区转悠的大多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农人，事情又发生得太过突然，当诺埃尔、诺拉和阿波罗赶到的时候, 场面已经变得十分混乱了。
那一朵朵属于灵魂的光团染上了沉重的颜色, 又在看到领主大人回来的时候绽放出了欣喜的光泽。
露西娅没有让自己低落太久。
她振作起来，回到城堡, 为利厄斯安排好了住处，紧接着便找到蒂姆，开始了解在她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内城堡所发生的事情。
“噢, 大人，那糟糕的事儿发生的时候，我正待在城堡中处理食材，事后才从别人口中听到了经过。”
地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牧师先生察觉到一个地精变成了魔物, 于是杀了他。之后那个地精的朋友也变成了魔物，伤害了好几个人……”
蒂姆顿了顿, 神色有几分迟疑，但她还是如实说道：“不过我听说, 那个地精的朋友在变成魔物之前一直坚定地认为麦克是正常的。”
露西娅没有说话。
现在的领地中, 更多人愿意相信阿波罗真的发觉了麦克是魔物, 并且抢在他伤害别人之前杀掉了他。
例如最初在魔物包围时，与他一起被困在地牢中的地精们。他们知道阿波罗最初在这个领地中拥有什么样的处境，也不相信这么一位被虐待后仍然祥和安宁的精灵会随意杀人。
对于其他默什人而言, 只有相信阿波罗，他们的安危才能受到保障——领地中一位拥有能够提前识别魔物的精灵, 和一位拥有神力、地位较高, 还喜欢滥杀无辜的精灵, 将这两个可能性放在一起对比，任谁都会倾向前者。
……更何况阿波罗还曾帮助大人消除了诅咒土地的神力。
不过这个时代中的悲观主义者比乐观的人要多上许多，总有人心中会忍不住往最差的方向去想。他们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内心却有几分担忧。
阿波罗从商店中回到城堡，一路上被许多目光暗暗地打量。那些人像是想要撕下他安静美丽的皮囊，看看他的心脏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阿波罗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这些如蝼蚁般渺小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世界上有一种存在，可以看穿他的灵魂。
那漂亮而剔透的白水晶逐渐靠近了，精灵宁静的眸光在撞见那位白发金眸的领主时轻轻晃荡，在那一刹变得炽烈如火，又在下一秒归于平静。
他垂下眼睫，看着领主的裙摆，唤道：“大人。”
露西娅看着他。
被露西娅叫去喊阿波罗回来的蒂姆局促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心中有些不安，像是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领主大人看起来并不愉快，她认为自己或许很快就会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也不应该看到的画面。
精灵与领主的纷争，那是她一个小小的厨娘可以看到的东西吗？
蒂姆咽了咽口水，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好地精，于是决定悄悄地离开。但那已经来不及了，领主大人似乎没准备等她回避，直接开口。
“阿波罗。”
领主大人身周的气场虽然是低沉的，但说话的语气仍旧温和，“他们说，你在一个地精变成魔物之前就杀了他——因为你能看出他即将堕落。”
那如初雪般纯洁的白染上了一点儿喜悦的金。
“是的，大人。”
精灵感到了喜悦，因为他察觉到大人或许会很喜欢他的这项能力。露西娅看着他，那沉郁的气场慢慢松快了起来。
即便她从未怀疑过这位在初见时就令她感到熟悉的精灵会“滥杀无辜”，听到他这样肯定地给出回答、看见他全心全意地为领地着想，心中头一回感受到的压力还是减轻了几分。
如果大家都能看出谁即将变成魔物，那他们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危了。露西娅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
“我看到了。”阿波罗坦然回答，“他的身上有黑暗的气息，袖口间溢出黑色的雾气。”
他顿了顿，紫罗兰色的瞳仁轻轻一转，瞥了一眼旁边一脸疑惑的蒂姆，又很快回到了大人的身上。
“不过别人似乎看不见。”他这么说。
看来这是只有阿波罗才能做到的事。为什么呢？因为他拥有神力吗？
可是这个大陆之前也有许多拥有神力的人。如果他们都可以看到堕落的预兆，那克塔西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幅荒凉的模样。
露西娅对这种摧毁了克塔西大陆的怪物没有半点儿了解，即便手刃过魔物、即便亲眼看见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如今领地中出现了危机，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怪物对于克塔西人而言究竟有多么恐怖。
她从阿波罗口中了解了一些关于魔物的基本信息，打发了那满脸茫然的蒂姆，然后便前往了城堡的书房。
或许神明可以做到每时每刻地护佑着自己的每一个子民，但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来自深渊的小魔王。在和蒂姆、和阿波罗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露西娅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
她的子民们太娇弱了。
这是她一直知道的事实，他们太过脆弱，所以需要她细心呵护。但她没有意识到，克塔西大陆并不是一间安全的玻璃暖房，她的子民们也不可能成为温室里长大的花朵。
一只突然出现在木屋区里的魔物导致了另外四个人的死亡，默什人们即便拥有武器，也没有冲上前与魔物战斗的勇气。
他们不像从库斯卡来的战士那般有着强健的体魄与丰富的战斗经验，被一只魔物吓破了胆，如果不是阿波罗和吸血鬼们及时赶到，露西娅失去的或许就不只是六位子民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露西娅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书房里。
被她带过来的恶魔利厄斯好奇地暗中观察魔王的日常，发现她在画一个长得像房子一样的东西，还时不时地在旁边写上一段密密麻麻的文字。
利厄斯好奇道：“魔王大人，这是什么？”
露西娅告诉他：“这是学院。我想要建一座学院。”
这是她早就有过的念头，建立一座学院，教自己的子民们如何写字，如何阅读克塔西大陆的文字。
但领地百废待兴，比起识字而言，住所、城墙等建筑设施更加重要，她便一直没有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如今她又有了别的想法。
建立一座学院，教导自己的子民如何防身，教导他们战斗的招式，教导他们如何面对魔物——这也是一种可以保护他们的方式。
“最初的学院不用太大，”露西娅自言自语般道，“只要有几间坐得下学生的屋子，就已经足够了。等之后领地扩展，人口变多，再扩张学院的规模。”
旁边的利厄斯听着，困惑地歪了歪头，最后瞪着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不解道：“魔王大人在做什么呢？”
露西娅回答他：“我在学习该怎么当一个好领主。”
利厄斯更加茫然了。
来到这个领地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自己很讨厌的东西——一只光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