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你有把握就好了,”龙可羡说,“演兵结束了,明日我将尤副将调给你差遣。”
“郭骅明面上谁也不靠,这种人最好用,”阿勒把那碗泡好的饼子移过去,“让他知道尤铮为他暗中出了力气,也必然不会声张,这就是枚正经棋子。有郭骅在兵部,三山军日后在朝中就有了只耳朵。”
龙可羡含着汤,含混地嗯了声。
“海务税这事儿好办,算算日子,第一批南下的皇商船舰也要回来了,届时收进来的银子,你给安个明目,就照朝廷惯用的税目来拟,拟成折子递进王都,”阿勒喝着汤,“回来的船不急着泊岸,让巡船领着他们兜几个圈子,什么时候折子批下来了,什么时候放行。”
龙可羡木愣愣地看他。
皇商交的这笔银子,说起来算作巡卫费,是三山军的巡船在海上护卫的银子,买平安的,这么偷梁换柱,不是玩赖嘛。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就得上手段。”
龙可羡含着软乎的饼,一忖度,点了头。
朝堂上群狼环伺,北境王初来乍到,处处都是等着让她碰壁栽跟头的,当个不好惹的坏蛋没错儿。
如此,海务税和兵部两件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阿勒废掉个万琛,搅了龙可羡的事儿,也能把烂摊子收拾得齐齐整整。
这个人爱作也能作,就是因为他有兜底的自觉。
就着热汤吃了饼子,阿勒才觉着缓过来些,俩人绕着廊下散食,月色敷在庭院里,薄薄的,冷霜一般,树枝被风摇得半秃了,张牙舞爪地向夜空探去。
阿勒冷不防地说了句:“手。”
“啊?”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没明白。
阿勒压根不说第二句,捞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搓着。
“高兴了吗?”龙可羡用肩膀顶顶他,“脾气撒干净了吗?”
阿勒懒声应:“且没呢。”
于是龙可羡会意,所以此时不算牵手,他是将她的手当胰子搓了,只消不搓下两层皮,挨点苦也没有什么。
阿勒往她脸上落一眼,看那忍辱负重的样子就想使坏:“亲过才算好。”
龙可羡震惊:“不高兴,也可以亲吗?
“自然可以,”阿勒扯起来一套一套的,“不亲怎么高兴?”
倒也说得通,龙可羡闷了片刻,突然在转角处把阿勒袖管一拽,按着他坐到廊下,“你喜欢哪种亲法,轻的重的,伸……”龙可羡顿了顿,“伸舌头吗?”
阿勒这就笑了:“年纪小小,你懂得多少花样?只管照着使来,我只把话放在前头,亲不舒坦不作数的。”
“你不要说话了。”
龙可羡把眼一闭,亲吻被她当作了差事,一下下按部就班,试图把此事做得正经些,却架不住自个儿面嫩手生,亲下来简直毫无章法。
生涩有生涩的妙处,这般别扭又被动的亲法,阿勒受着,硬生生尝出了万般滋味。
讲起来也很奇怪,他们俩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总是吵吵闹闹,但作起来的都是阿勒,龙可羡就没有正经地生过气。
哪怕不高兴了,也跟猫似的。
要么关在屋里来回走上八百遍,要么自个躲起来玩儿,玩个半日便来寻他了,装作小尾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
这跟撒娇有什么区别!
阿勒伸出拇指,压在她下唇,就着滑润来回摩挲:“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龙可羡自动地掠过这句话,听出了层要紧的意思:“是我当真亲得很好吗?”
“很好,我自愧不如。”阿勒语气压低,灌迷魂汤似的说。
龙可羡果然被他拨得心猿意马,当真觉得自己在情/事上练出了结果,心里十分得意,却只抿了点儿唇,快速地弯了弯嘴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混账事?”
“不好说,”阿勒得寸进尺,亲了亲她,“我这人,做什么都没个定性,先同你讨个准话,保不齐哪日就用上了。”
龙可羡狐疑地把他看着,终究没抵过美人计,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
坎西城第一场冬雨落下时,皇商满载而归,并依照朝廷商税条目向三山军缴纳税银。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先拍碎了大商行的几张桌子,背靠士族的商行掌柜纷纷怒斥皇商谄媚,不守规矩,这个口子一开,后边回来的商船哪还能不乖乖缴纳税银。
若是不缴,且等着三山军带你绕海行个九万八千里吧。
自此,北境这大半年来展现出的皆是强硬手腕。
从率军南下,和骊王打擂台,向程家买几条船就敢出海南下,到建立海上巡卫,北境王疑似一言不合杀到南域反被扣留,再安然无恙脱身而归,在骊王和士族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最后彻底在海上站稳脚跟。
原本诸家都以为北境要往朝堂走,势必要在屋檐下低头,没料到这北蛮子的狗脾气半点没变。
龙可羡的路走得越来越顺,却没有遭到强烈弹压,越来越多人回过味儿来,这是天上有人在保的缘故。
于是近来尤副将三天两头就有酒宴雅席,忙得不可开交。
龙可羡走得顺,在宫里的宁贵妃就走得顺,有了小皇子傍身,骊王想再拿捏宁贵妃,就要掂掂北境王和小皇子的分量。
静水之下有暗流涌动,阿勒和万壑松这些日子打得很凶。
阿勒不讲道理也不留情面,他靠着野路子,用蛮横的方式冲击了士族之间“祸不及死,罪不殃族”的规矩,若是万琛就此死了,那才是真正扇在万家脸上的一巴掌,所以万壑松还在吊着万琛的一口气,
万壑松拔掉了阿勒安插在朝堂上的钉子,将阿勒在伏虞城里的商铺强行摘了牌子,甚至联合内阁颁下道政令,对所有往大祈来的异域海商采取严格的文牒盘查,违律进关者,一律当作细作处理,简而言之,若是阿勒没有通关文牒,只要在城里露面,守城军就可以当场将他拿下。
反过来。
阿勒也没藏着,直接亮了牌,在海务司登记造册,以正儿八经的身份踏上祈国土地——他用的不是海寇头子这个身份,是鸣西王。
早些年,南域还是老皇帝当家那会儿,老皇帝曾想封王拉拢阿勒,那时候阿勒性格轻狂,看不上这种虚衔,如今他稀罕了,稍漏点儿口风,明勖便把封号和仪仗规制送到了南清城。
有这么层南域朝廷认可的身份,阿勒在祈国可以享上宾待遇,但他没有,日日泡在三山军营,纯粹是狂给万六看。
但也由于这么件事儿,万壑松就坡下驴,给鸣西王下了帖子,请他赴场夜宴。
鸿门宴。
***
今日天寒,冷雨一阵阵地下,雨气压成流雾,把天空染成铁铮铮的灰色,山道泥泞不好骑马,尤副将便套了马车,亲送他们往西九楼去。
龙可羡缩在毯子里,被晃得直打瞌睡。
帖子是送往三山军营的,自然请了龙可羡。
除开她,还有一位因为海务而破格外调的阁老,专掌天下粮务的李家掌事人,分量不是万琛之流可比。
阿勒一只手扶着她脑袋,一只手把着枚铜钱翻转。
行过外城山道,踏入内城之后逐渐有人声递来,龙可羡用力揉了两下眼,支开点儿缝往外瞧:“要到了吗?”
尤副将在外头应:“再有两刻钟便到了。”
龙可羡坐回来,人看着没精神,阿勒往她嘴里塞了颗糖:“怎么近来不见那傻小子?”
他说的是哨兵,龙可羡困巴巴的,随口道:“派他回北境了。”
手指上翻转的铜钱倏然停下来,卡在阿勒指缝间:“北境?”
“是,我…… ”龙可羡扭过头,对上他的眼神便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艰难地转口道,“我派他回去探亲。”
“探亲,”阿勒嚼着这两个字,看她因为心虚而飘忽的眼睛,“他最近的亲眷埋在褚门下,是跟随你的第二任哨兵,你要他去探谁?”
龙可羡不想他连这也知道,不禁越发心虚了,要在阿勒眼皮子底下扯谎,这是天方夜谭,她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让他回去帮我寻些东西。”
“寻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语气带着迷茫:“我不记得……落了什么在北境。”
从南域回来之后,龙可羡就鲜少做梦,但记忆混乱带来的影响没有消失,她有时候瞌睡醒来会恍惚,仿佛身体沉在地上,思绪悬浮半空,那种分裂和拉扯感持续不散,她知道这样下去会影响她对真实的判断。
记忆是很危险的。
若是一个人连记忆都不可相信,那便意味着她的认知和判断都存在问题,只要谎言编织得足够精妙,谁都可以改变她,甚至击溃她。
好比阿勒,如果他对龙可羡过往的阐述都是假的,是一道精心策划的谎言,她就是摊在阿勒眼前的透明人,任由他泼墨挥毫,画成他想要的样子。
龙可羡并没有这般想,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但阿勒顺着她的话,摸到了这点,他捻着铜钱,望向长街上的湿红流绿,罕见的没有说话。
第148章 退让
马车直入万宅, 在夹道停下。
一层蒙蒙的光晕渗进车帘里,龙可羡倾身要去拉车门,刚离座, 垂在身侧的左手被按住了。
是个阻止的意思。
她身体一晃, 重新坐回去, 阿勒顺势从她掌心往上收力, 磨得她手腕内侧那截皮肤微微发热。
车内半明半昧,阿勒的身子沉在阴影里, 只看得清半截下巴,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仍旧意在北境,是记忆不全的缘故吗。”
龙可羡点点头:“是的。”
“你若想记起更多,何不与我回南清城,”阿勒搓两下眉心, 然后把她拉得更近,“虽说你生在北境, 然而开蒙上学、交友玩乐, 皆是在南清城, 说是在南清活过第二条命也不为过。”
龙可羡膝盖轻轻碰上他的,伸手扶了一下:“与南清没有关系的。因何忘记, 比过往如何更加重要。”
“你不想要知道过往如何,只想弄明白为何忘记的?”
雨打伞面, 万家管事见车帘未动,便下阶走出两步,撑着伞到了马车边。
轻声细语传进来,龙可羡扭头看了眼:“我没有这样说, 你在曲解我的意思……该下去了。”
“龙可羡,”阿勒纹丝不动, “你我就好比左右手,好比心肝和脏腑,好比筋骨和血脉,只要你想知道的,何年何月何日只管提,我记性不差,都能给你还原个七七八八。”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龙可羡急了,蹦出四个字:“耳听为虚。”
耳听为虚,难不成是说阿勒说给她的事情都是假的?这小炮仗今日当真胆儿肥。阿勒神情莫测:“你不信我。”
“……”龙可羡直愣愣瞪着他,急得舌头打成死结,半晌才捋顺了,“耳听为虚是说,许多事情,你即便全告诉了我,那也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被灌输的记忆就像仓促移栽的草木,契合度低,再如何说服自己心里边还是缺乏认同感,怎么说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龙可羡的问题在于,分不清真假虚实的临界点在哪里。
南下的记忆是真切的,但过去的一切都来自于旁人的言语灌输,就好像十七岁以前的龙可羡就是透明的,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存在。
谁说一句,就往这具透明身体上添两道色,久而久之,龙可羡便会成为一个被悉心描画出来的人偶,被冠以这样那样的行为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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