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她记得,大雪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
夜里起了风,龙可羡攥着铜钱没有挪过位置,她在这里坐了一日,送食的侍卫觉出不对,报给了族里。
“十六,”
族老的声音带着威严,他用拐杖碰了碰龙可羡手臂,“沉于忧思不是好事,龙家儿女皆要振作担当,你肩上还负着宗族荣光。”
龙可羡抬起头,蜡烛皆熄了,月光惨淡,她看到了族老掺白的胡子,只说:“大雪里还有人没回来,我要带他回来。”
族老却说:“那二百前突手皆已回营。”
龙可羡愣了一下,突然直身,追着问:“他……”
刚一开口,被族老打断,他满不在乎道,“不过折了一名领头的小卒,他带兵诱敌有功,人虽未回得来,也算死得其所了,这是他的荣誉,行赏时予他亲眷妻儿多层封赏就是了。”
没回来。
龙可羡甩着头,试图甩掉那剧烈的痛感,喃喃:“你骗我的,他会回来。”
从这两句话中,族老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他弯下了腰,笑眯眯问:“是南域那恶寇吗?”
龙可羡缓慢地皱起了眉:“你不要这样说他。”
“从未有船停靠宁蘅港,南域贼寇踏不上北境疆域,十六,你是伤重,糊涂了,”族老语重心长,“不要紧,族里有大夫,有良药,定会治好你。”
“我没有病!”龙可羡大声反驳,她一把推掉了烛台,“他在这里,他就在北境!”
青铜九座烛台在地面砸出闷响,像一记重击,打得龙可羡头晕目眩,她眼现重影,跟着呕出了一口血。
族老嫌恶地避开了那血渍,声音浸在嗡鸣回声里:“那么你说,他是谁?”
他是谁?这三个字犹如诅咒,捆死了龙可羡的舌头,她发觉那几个字重如千钧,沉沉地坠在她心底,没法从口中讲出来,她只能说:“昨夜,新雪,他在的……”
族老宽容地抚摸她头顶:“痴儿,不过是幻觉罢了。”
龙可羡掌心里还硌着铜钱,她怔愣着,没有开口。
*** 族里请了老巫在悬戈台作法,要替龙可羡洗去邪祟。
老巫手下重,用的是土法子,她认为通过鞭刑可以抽出附着在魂魄上的邪祟,龙可羡被捆在台柱上,挨了十八鞭。
最后老巫汗流浃背,龙可羡背上鲜血淋漓,一声没吭。
族老没有说话,他远远看着,一双眼睛像是秃鹫,里边有强烈的摧折欲,北境王姓龙,她只能为龙氏所用。
夜里,鞭刑没有继续,汤药如常送来,跟着进入悬戈台的是族里的爷叔婶娘。
龙可羡坐在榻上,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发出嘈杂声音,每每要睡着时皆会被唤醒,他们七嘴八舌地拉扯着龙可羡的精神。
“北境不曾踏进过外来者,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龙可羡说不出话,这场不眠不休的鞭笞持续了五个日夜,她被围堵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每当她要闭上眼的时候,都会被一只手拽回来。
少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于是他们剑走偏锋,用更钝更磨人的方式撕扯着龙可羡,他们喋喋不休,用语重心长的、怒喝唾骂的言语向龙可羡倾泻而去。
这辈子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么多话,每当龙可羡想要反驳,耳边的絮叨就犹如附骨之蛆,让她头痛不止,思绪都碎成了破絮。
他们很聪明,句句要龙可羡回应,若是龙可羡答得不对,他们便会一遍遍重复,直到龙可羡答对。
“你小的时候,就住在婶子的院里,院里有棵那么大的树,婶子还予你吃穿,可还记得?”
“记得。”
“你那么点儿大,就会欺负族学里的哥哥姐姐,挨了罚是不是应该的?”
“应该的。”
“族里花了大心血教你习武,你当为宗族肝脑涂地也不为过。”
“涂地。”
龙可羡抓着头发,一日比一日焦躁不安,在汤药加持下,多余的记忆强硬地塞进脑海,就像不合尺寸的鞋履,为了适脚,要割得血肉模糊,再一遍遍地磨合,一遍遍地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五日之后,龙可羡恢复了吃食,问答频率开始减缓,因为她已经不会反驳了。半月后,爷叔婶娘和老巫悉数离开,三山军遣了一位司御前来探望,龙可羡都能一板一眼地答得很好。
作为奖赏,塔顶的小窗全开了,龙可羡见到了久违的太阳,她甚至有些睁不开眼,乖乖地坐在榻上,看族里给发的书册,里边都是些恭顺孝悌的故事。
她看得晕乎,翻了翻纸,发现有几张空页,想了想,齐整地撕了下来,握着炭笔在上边涂画。
手指像有自己的想法,她看着那得意洋洋的卷发小人,有些恍神。
画得真好看呐。
鬼使神差地,龙可羡把铜钱搁在小人旁边,沾沾自喜地看了许久。
这般好看的小人,要给他取个名字。
取什么好呢?龙可羡翻遍了书册,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她莫名地有些伤心,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找到名字,还是因为没有想到名字。
这是她的秘密,龙可羡把这张画藏在了塔壁的一只九座烛台后边,没有人知道。
画像日日都有,但日日都不一样,随着记忆失序,那画里的小人都变了样,不是眼睛大了,就是身量小了,而且龙可羡记性不好,总是画一张忘一张,所幸习惯是一如既往的,全塞进烛台后边去了。
直到有一天,那小人的模样彻底消失在脑海中,宛如青烟,无踪也无痕。
龙可羡垂头,握着短了一截的炭笔,有点纳闷儿。
***
龙可羡不能一辈子待在悬戈台,她还是一战封疆的北境王,龙氏需要北境王来支撑门楣。
于是,龙可羡开始慢慢断药,吕大夫把药性拿捏得很好,龙可羡的气劲回了五成,精神上还是老样子。
龙氏仿佛重造了一个新的战神,她忠心耿耿,她温顺乖巧。
若说有什么不满,便是太看重那枚铜钱,一刻看不到铜钱,就要生气。
起初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
一枚铜钱而已。
一个痴儿而已。 有什么关系。
若要让她彻底被驯服,便要割离她最为看重的事物。
他们把这枚铜钱扔进了熔炉里。
***
许多年后,三山军里有位司御是这样记载此事的。
白凫举族来犯,北境苦其患尤甚,新王北归,率军御敌,于新雪临境之日一战击退,褚门之侧七十里雪焰煌煌。
龙氏大喜,赐悬戈台。
时年冬至,龙氏以秘药圈禁新王,事败,使王震怒。
是夜,悬戈台焚,金灰乘风,怒海吞影,至明至烈。
***
火光窜起来时,龙可羡就坐在悬戈台前,她脸上没表情,握着把豁了口的刀,拨弄地上堆积如山的铜钱,摇了摇头。
“不是这枚。”
认不清脸的族人瑟瑟发抖地跪叩在地,他们不明白,只是一枚铜钱而已,怎么就会让这痴儿性情大变,拎着刀,一路从悬戈台杀到族地,又从族地杀回了悬戈台里。
先时是傻子,如今是疯子。
龙可羡把那些铜钱摆成一列:“上边缠红线的,看过吗?”
“整座龙宅的铜钱都在这里了,”有个爷叔哭喊着,“哪里有什么红线,那都是二伯干的事,你找我们做什么?”
边上婶娘嚎啕不止,还在大着胆子扯话套近乎:“婶娘小时候如何养你教你,前几日你还说要报恩于我,难不成如今都忘了吗?”
龙可羡敲着刀柄,认真地说:“还我铜钱,我再报恩。”
婶娘哽住了,接着伏在地上哭爹喊娘。
“孽障!”
遥遥地,一群侍卫簇拥着族老过来,跪地的众人不敢起身,他们见识过龙可羡的刀锋,都怕落得身首分家的下场,直到那乌泱泱的人头压到近前,龙可羡才站起身。
龙可羡目光直白,缓慢巡视过去,把一个个细微的动作收进眼里,她发现他们都在害怕,有的腿抖,有的手颤,有的瑟瑟后退,但她没在意,重复着那句问了一夜的话。
“我有一枚铜钱,缠红线,你们见到了吗?”
“孽障,孽障!”族老怒不可遏,木杖重重怼地,他横指左侧那间漆黑小屋,“滚进去!”
他仍旧认为,自己重造出来的人应当对自己的命令供若神谕,但是龙可羡没有动,她再次重复道。
“我的铜钱,还给我,我便回去。”
“孽!——”
木杖高高举起,在落在龙可羡肩上时被接了下来。
一层层的木屑抖落下去,木杖无声断裂,围来的侍卫不约而同地退了半步,龙可羡知道这样做不对,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拿走自己的铜钱。
龙可羡看着一地木屑,心口跳得很快,一股莫名的摧毁欲油然而生,她指尖发麻,仿佛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会听话的,她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这也有错吗?
哀嚎声此起彼伏,塔壁开裂,巨大的木块砸翻了祭台,月光像霜似的,打在龙可羡肩身,她身形很快,沉浸在发泄的快意里,握刀的虎口渗出血。
若是有错,那就错好了。
铜钱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它跟宗族忠诚比起来微不足道,大家都告诉龙可羡要自觉牺牲,要温驯服从,要为宗族鞠躬尽瘁。
但是凭什么?
没有人告诉龙可羡原因,没有人愿意听她讲那泛黄的旧梦,没有人问她想不想喜欢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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