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香青柠
她终于走到熟悉的萧索宅院门前,还是那?般门可罗雀, 冷冷清清, 她抿了?抿唇, 身?形穿过紧闭的朱色木门,缓步经过庭院,走到崔珣卧房前。
她透过绿色窗纱,隐隐看?到崔珣正在伏案写着?奏表,昏黄灯影中,他披着?一身?雪白狐裘,衣冠胜雪, 孑影茕茕,执笔的手腕清瘦嶙峋, 他一边写,一边剧烈咳嗽着?, 灯影幢幢,人影寂寥,李楹提着?灯,呆呆看?着?他书?写的影子?,久久都未叩门而入。
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微微抬起头,绿色窗纱外,那?个提灯的秀致身?影格外清晰,崔珣冷淡如水的双眸泛起一丝涟漪,手上雀头笔也不由啪的一声落到了?白麻纸上,晕出一团漆黑墨迹。
他手指微微紧了?紧,然后起身?,快步走到浮雕门前,开了?门,走向?李楹,李楹提着?云纹纱灯,仰头看?着?他的苍白面容,眼泪忽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崔珣有些怔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李楹只是看?着?他,眼眶中如雾泉朦胧,晶莹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柔美脸庞不断滑落,崔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哑涩:“你没有惹我生气,你很好。”
崔珣略略愣了?愣,李楹咬了?咬唇,说道:“你听到了?吗崔珣,你很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崔珣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轻轻道:“听到了?,我很好。”
他对李楹道:“更深露重,先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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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灯灯芯火焰摇曳,崔珣将一只洁白锦帕递给抽泣的李楹,李楹默默接过,拭着?脸颊的泪珠,锦帕很快就整个湿透,良久,李楹才止住抽泣,崔珣问:“到底怎么了??”
李楹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下来,她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说道:“我捡到了?一把?金鞘弯刀,弯刀内附着?一个人的执念,那?个人,是突厥公主,阿史那?迦。”
她看?着?崔珣呈现病态苍白的昳丽脸庞,说道:“她带我进入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你在突厥两年内,遭遇的一切。”
她的话,似乎又将崔珣带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凌虐,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反复践踏,在突厥王庭,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阿史那?兀朵的莲花奴,是一个她费尽心机想驯服的牲畜,他仿佛又回想起他赤身?被关进狗笼时,那?些指指点点的嘲笑和奚落,他脸色变的愈发惨白,手指也不由抓紧晕染墨迹的白麻纸,眼神之中更是如坠深渊似的茫然,时隔四年,那?铺天盖地?的屈辱和伤痛,还是足以让他整个人吞噬。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红着?眼眶,声音虽然轻,但格外坚定。
崔珣几乎是恳求的跟她说:“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又重复了?句。
崔珣惨笑了?声:“你不走,我走。”
他说罢,真的踉跄起身?,脚步轻飘飘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双臂张开,拦在浮雕木门处,眼中含着?泪花,看?着?崔珣。
崔珣道:“你让开。”
李楹摇头。
崔珣去拨她肩膀:“让开。”
李楹被他拨的身?子?歪了?歪,她脚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着?崔珣要开门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扑到他怀中,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体温暖柔和,颈畔散发的安神香气让他极端痛苦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李楹语带哽咽:“崔珣,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你脚下的土地?,是大?周,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做莲花奴,你不需要害怕。”
她就这般拥抱着?崔珣,不带一丝情欲的拥抱着?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温柔的慰藉。
她纯净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丝尘埃,光华洒落,清辉满地?,皎洁月光,似乎照在那?个大?雪夜,被吊在汗帐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
痛极之时,昏昏沉沉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那?人还说:“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崔珣指尖颤抖了?下,他终于也伸出手,环抱住李楹纤细的腰肢,一滴泪水,终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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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炉中袅袅升起,如仙境薄雾,淡淡缭绕在空气之中。
李楹看?着?轻轻拨动炉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狰狞伤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说了?声:“还疼吗?”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伤疤,摇头道:“不疼了?。”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双手交叉,放在裙摆上,手指无意识的绞紧,她又问:“那?段日子?,很难熬吧。”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说着?:“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个字,说尽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语气虽平静,但李楹眼前却闪现他在突厥经历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于是咬唇,垂下头,压抑住自己的难过,不敢让崔珣发现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说道:“阿史那?兀朵虽成了?惠妃,但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没有办法再折磨你了?。”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见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尽一切机会让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耻辱,她来大?周三?年,与他见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伤,病上加病。
他想忘记,她偏偏不让他忘记,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陷入无法逃离的窒息。
耳边似乎传来李楹轻柔的声音:“崔珣,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崔珣就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着?李楹,她相貌虽然柔婉,但是面容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他不要害怕,她说她会陪着?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热,他垂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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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熏香即将燃尽,崔珣也马上要上朝了?。
青烟丝丝缕缕,直达上空,正如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但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总希望,明月的皎洁月光,能?够多停留在他身?上须臾。
崔珣忽对李楹说了?句:“你……搬回来住吧。”
还没等李楹回答,他就道:“金祢的下落,我已经有了?些端倪,你在外面,传起话来,终究不太方便。”
李楹看?着?他清冷如碎玉的眼眸,他向?来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此时似乎有些紧张,李楹轻轻点了?点头,崔珣仿佛松了?口气,他道:“书?房一切摆设,都没动过,我会让哑仆再收拾干净的。”
李楹对于房间的好坏,并不在意,她反而问崔珣:“真的能?抓住金祢吗?”
崔珣颔首:“我已经查到他来了?长安,察事厅武侯如今正在搜查长安每个角落,不出数日,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李楹忽然迟疑了?下,崔珣道:“是马上要找到金祢了?,有些担心吗?”
所谓近乡情怯,李楹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真正的凶手,而金祢极有可能?知道,当接近事实真相时,这种既忐忑又不安的心情,相信每个人都有,李楹也不例外。
但是此次,崔珣却猜错了?,李楹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马上找到金祢而担心。”
“那?是为何?”
李楹望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察事厅在找金祢,大?理寺也在找,如果被大?理寺先找到,再强迫金祢说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那?怎么办?”
原来,她是为他而担心。
崔珣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他说道:“我有把?握,大?理寺不会比我先找到金祢的。”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望着?崔珣苍白面容,忽叹了?声:“我知晓你办起公务来,就习惯不眠不休,你这样,大?理寺是不会比你先找到金祢,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难免会累垮掉。”
崔珣看?着?她担忧神色,向?来冷如霜雪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柔和:“我有分寸。”
李楹心中,顿时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无奈,她赌气道:“我若搬回来,便会让你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能?受得了?吗?”
崔珣只是看?着?她,微笑颔了?颔首,他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笑意微微荡漾,犹如千朵桃花徐徐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楹心中,忽猛烈跳动了?下,她慌忙低头,藏住脸上浮现的一抹红晕,她低声说道:“那?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搬回来啦。”
她垂下的脖颈优雅修长,皮肤细腻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崔珣目不眨眼的看?着?,轻轻说了?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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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上朝之后,李楹便回永兴坊收拾行?囊,她踏入宅院后,便燃起曼珠沙华,阿史那?迦的身?影又渐渐出现。
李楹问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搬去崔珣府邸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阿史那?迦仍然有些犹豫,李楹道:“我知晓你不敢见崔珣,但是你执念附在弯刀三?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吗?如今他近在咫尺,你总是不见,也不是法子?。”
阿史那?迦还是在犹豫,李楹叹道:“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敢见他,那?我就将弯刀继续放在这里,等你想见了?,再去崔府找我。”
阿史那?迦咬着?唇,点了?点头,她身?影又隐回金鞘弯刀之中,李楹将弯刀放在书?架上,然后才拿起行?囊,离开了?新宅。
在从新宅去崔府的过程中,她特地?挑选人多的市集行?走,果不其然市井之中都在议论?金祢和崔珣,言谈之间,都说这两个叛国贼丧权辱国,就应该一起千刀万剐,李楹蹙眉,受金祢之事影响,崔珣投降突厥的骂名又开始甚嚣尘上,在百姓的眼里,只要抓到金祢,就能?连带找出崔珣投降突厥的证据,一并将他下狱处置。
市井百姓都这么想,何况朝中大?员呢,崔珣在朝中树敌众多,若金祢落到大?理寺手中,大?理寺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能?让没有变成有。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崔珣早日抓到金祢,不让金祢落入旁人之手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崔珣有把?握他能?先于大?理寺抓到金祢,但李楹心中,一种深深的担忧感,久久萦绕不去,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她略略镇定了?下心神,希望她的担忧,是错的吧。
第069章 69
几日后, 察事厅武侯回?报,竟说在芙蓉园发现金祢踪迹。
崔珣愕然,芙蓉园是皇家禁苑, 金祢如何会在那里?他转念一想,或许因为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对皇宫密道了如指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躲在芙蓉园。
怪不得察事厅和大理寺快将整个长安城都?翻遍了,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这金祢,倒真是狡猾。
只不过,他带察事厅去抓金祢的时候,大概是夜枭又监控到众人前来,金祢提前逃了, 崔珣扑了个空。
当李楹听说之时, 她问崔珣:“金祢在芙蓉园的时候, 躲在哪里呢?”
“一个废弃的花仆房,那里很少有人去。”
李楹若有所思,芙蓉园在长安的南边,大明宫在长安的北边,两?个地方并不在一起,所以芙蓉园虽是皇家内苑,但皇帝后妃去的也不多, 所以这里,的确是最好躲避的地方。
而距离金祢逃往长安, 约莫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 金祢都?住在芙蓉园的花仆房,里面?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当李楹告诉崔珣她的猜测时,崔珣点头:“我也有意再?去一趟花仆房,一探究竟。”
“你在抓金祢那日,没有发现?什?么么?”
崔珣摇了摇头,道:“有一些怀疑之事,人多之时,终是不太?方便去证实。”
至于他在怀疑什?么,他没有告诉李楹,他也希望,是自?己怀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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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的芙蓉园,一片静谧,芙蓉花期未到?,园中?的桃花与茱萸等?花倒是竞相绽放,碧湖湖面?倒映着的如钩明月与似锦繁花相映成趣,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精巧雅致,湖面?中?央,还盛开着一株并蒂莲,须知莲花夏日才开,此株并蒂莲提前盛开,浑天监上表说是君贤臣忠,天降吉兆,圣人于是龙颜大悦,携文武百官前来观赏这株并蒂莲,唯独崔珣称病未去。
他在突厥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莲花郎”三字,这让他如何不憎恶莲花。
所以崔珣与李楹经过湖畔的时候,他加快脚步,看都?不愿看莲花一眼,李楹转头瞥了眼湖中?灼灼明艳的并蒂莲,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花仆房,花仆房在芙蓉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据宫人说这里已?经二三十年没人居住了,以前倒是住过一个花婢,被当时的百骑司都?尉金祢查出私通外臣,酷刑逼供下不幸身?亡,之后,就听说这花仆房闹了鬼,没人再?敢来了。
崔珣道:“那花婢应是冤死的,太?昌血案发生后,先帝大杀门阀,金祢作为百骑司都?尉,先帝的亲信,自?然要冲锋陷阵,他要对付的,应该不是这个花婢,而是那个外臣,这花婢不过倒霉碰上罢了。”
李楹听的心惊:“那这个花婢,不是十分可怜吗?”
崔珣不置可否:“太?昌新政刚开始推行的时候,难如登天,世家门阀对新政都?抵触万分,政令即使出了长安,到?各州府,也都?阳奉阴违,太?昌二十年的守岁宴,更?是一半大臣借故不出席,以示不满之意,先帝虽愤怒万分,但对此种状况,一时之间,也不好发作。”
他说到?这里,李楹不由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果然崔珣继续说道:“公主落水之后,太?昌血案发生,长安城死亡数万人,世家门阀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圣人,不再?是少年登基,受薛太?后掣肘的傀儡天子,而是大权在握的独断帝王,世家噤若寒蝉,自?此新政顺利推行,再?无阻碍。”
李楹脸上神情,不由愈发凝重,崔珣徐徐道:“这个花婢,不过是死的数万人其中?一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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