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香青柠
出言的是崔珣, 他阻止道:“且慢动刑。”
卢淮转头看他,崔珣自去岭南,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脸色如纸一般苍白?,给卢淮都吓了一大跳,以?前崔珣虽然也?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也?没有如今的形销骨立,方才?他和韩文墨审案,崔珣一言不发?,仿佛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卢淮都不禁怀疑,崔珣去岭南前,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住?若知道,为何还要?去?
不过他和崔珣一向是死对头,所以?他将自己的疑惑尽数放在心里,不愿放下面子去问他,但此次,他却脱口而出:“为何不让动刑?”
崔珣和沈阙不和,是人尽皆知,他为何会阻止对沈阙动刑?
崔珣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沈阙,淡淡道:“沈阙,你死到临头了,还要?嘴硬么?”
沈阙嗤笑:“怎么?你也?想诱我招供?凭你也?配?”
他纵然一身囚衣,形容狼狈,但面上?神情还是骄横到了极点:“我是大周的世袭国公,你一个脔宠,也?配审我?”
崔珣被这般辱骂,却丝毫没有动气,只是苍白?如雪的面容浮现一丝讥嘲:“哦?那谁配审你?”
沈阙未答,只是环顾大堂四周:“今日过堂,原告呢?盛阿蛮呢?”
“恐怕不太方便来?。”
沈阙问:“为何?”
崔珣压抑住胸口涌现的咳意,他缓缓道:“盛阿蛮越级上?诉,敲响登闻鼓,按律笞八十,只不过她之前有孕,圣人恩准,待她产子之后再行刑,可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肉,她和你仇深似海,不愿受你的半点恩惠,所以?她已经落了胎,被笞了八十刑杖,今日是过不了堂了。”
沈阙愕然,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盛阿蛮已经一碗红花,落了胎。”
大堂之上?,顿时是死一样的沉寂,接着,沈阙忽然暴怒起来?,还是几?个差吏将他强押跪下,他才?没冲到崔珣面前:“你胡说!”
崔珣轻哼了声,他瞥了眼卢淮:“卢少?卿,我是否胡说?”
卢淮一愣,没想到崔珣居然会问他,他下意识就配合答道:“没胡说。”
卢淮向来?耿直,从不说诳语,这点沈阙也?是知晓的,随着卢淮确认,沈阙的心瞬间冰凉,仿佛人世间最?后一丝意趣也?没有了,他活了二十九年,一直被困在生母和阿姊被杀的仇恨之中,因?为这个仇恨,他穷极一生,都在寻求如何杀了太后复仇,可猫鬼一案后,太后告诉他,他生母的死,是一个意外,阿姊的死,是罪有应得,他报错了仇,恨错了人,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他好像失去了人生目标一般,一口气全泄了,余下的每一日都是行尸走肉。
直到被发?配到岭南,在这种境地下,阿蛮还能对他极为温存,百般照顾,让他死去的心渐渐活了起来?,他曾经问阿蛮,不怪他污辱了她么,阿蛮只是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现在只想和他把日子过好,其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发?妻故去,他便想着给阿蛮扶正,他虽然以?前对不起她,但现在会给她正妻的地位,给她国公夫人的身份,他会洗心革面,对她好的,可谁知道,她的温存是假的,她的不计较也?是假的,她只是在骗他,等?骗到了真相,她就化为最?锋利的刀,朝他身上?血淋淋的刺去。
如今,连腹中的胎儿,这唯一和他的羁绊,她都狠下心不愿留了。
她是真恨他,是真想让他死啊。
沈阙忽大笑了起来?,他笑的凄凉,笑的落寞,御史韩文墨心惊胆战,心想犯人莫不是疯了,卢淮则是大惑不解,他不明白?怎么沈阙一听到阿蛮落了胎就这种反应,侮辱阿蛮的是他,为阿蛮落胎发?疯的也?是他,简直莫名其妙。
只有崔珣明白?一切因?由,早在猫鬼案后沈阙就是个活死人了,是阿蛮将他救了回来?,给了他生的希望,如今希望破灭,他怎么能不发?疯?
恨的动力也?没了,爱的动力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趣?
沈阙停住笑容,抬眸,冷冷瞥向堂上?审他的三司:“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招供吗?没错,盛云廷是我杀的!”
他突然痛快招供,卢淮和韩文墨都诧异了,崔珣倒是没有诧异,不过方才?的问话让他又有些体力难支,他捂住锦帕咳嗽了两声,然后瞥了眼卢淮,似乎意思是接下来?交给他审。
卢淮心想,这人怎么病成这鬼样子?他没气力审,他有,卢淮胳膊搭在桌案上?,身子向前倾去,咄咄逼人问着沈阙:“所以?你承认了?”
“是。”
“你为什么要?杀盛云廷?”
“看他讨厌。”
卢淮又问:“你是中郎将,是国公,盛云廷一个虞侯,他怎么得罪你了?”
“没得罪,我就是讨厌他们天威军所有人。”沈阙道:“郭勤威一个寒门,敢看我不起,我讨厌他,连带着讨厌天威军所有人,不行么?”
卢淮微微皱眉,沈阙的确一直和郭勤威不睦,起因?是沈阙仗着是皇亲国戚,为人骄横,而郭勤威不是一个喜欢溜须拍马的人,回长安述职的时候,彼此相遇,难免会得罪沈阙,沈阙恨上?郭勤威,连带着恨上?盛云廷,倒也?说得通。
只不过,此事还是有很多疑点,比如当日裴观岳之妻王氏为何也?参与杀害盛云廷?比如沈阙是如何知晓盛云廷会出现在长乐驿的?比如沈阙到底知不知晓盛云廷是回长安求援的?种种桩桩,不是一个看盛云廷不顺眼就能解释的。
卢淮于是就将自己疑问全数抛了出来?,不过沈阙却闭口不答了,他倦道:“我已经招认了,是我杀的盛云廷,至于王燃犀,她为何参与,你去地府问她啊!我怎么会知道她为何参与?”
卢淮大怒:“混账!”
沈阙只道:“我要?说的都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罢,他就再不愿说一句话,一副但求速死的模样。
卢淮本欲要?动刑,又被崔珣制止,崔珣咳了两声,道:“反正犯人已经招认,我等?就这般回禀圣人,待圣人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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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阙被押回御史台狱,崔珣、卢淮、韩文墨三人要?一起去大明宫覆命,离开御史台的时候,崔珣病势沉重,他又自尊心过于强烈,不喜欢旁人扶他,所以?强撑着病体,行走的格外缓慢,韩文墨等?不及,人影都没了,卢淮却特地等?在御史台外,他问崔珣:“你今日为何一直阻止对沈阙动刑?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审案既已结束,崔珣本懒得再理睬卢淮,但思及当日若非他在朝堂挺身而出,云廷一案没这么顺利被受理,算起来?,卢淮也?算是天威军的恩人,所以?他冷淡的眉眼舒展了些,语气也?没那么凉冰冰了,他说道:“沈阙这个人,不想招供的时候,你怎么动刑都没用,只有往他痛处戳,他反而会没了希望,爽快招供。”
卢淮沉吟道:“所以?你方才?故意跟他提及盛阿蛮落胎之事?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的痛处?”
这个问题,就涉及沈国夫人之死的秘事,崔珣没有打?算回答,他不回答,卢淮也?不以?为意,他端详着崔珣苍白?面容,这还是他第一次平心静气的和崔珣站在一起,和颜悦色的和他说话,卢淮说道:“你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崔珣没有接话,而是剧烈咳嗽几?声,皑雪一般的脸庞上?浮现一抹病态潮红,他说道:“卢淮,你当了五年国子监司业,政绩斐然,天下学子都尊敬你,推崇你,但大理寺,不是国子监,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卢淮不服气:“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
崔珣只是轻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你连指使何十三他们的幕后之人都不能处置,你还能处置谁?”
卢淮瞬间愣住。
崔珣也?没有理睬他,而是步履乏力的出了御史台,上?了驷马马车,往大明宫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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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卢淮终于调理好心情,也?跟入大明宫后,三人将沈阙证词呈给隆兴帝后,隆兴帝只是草草看了眼,就说道:“沈阙一案,在民间议论纷纷,百姓都期望朕做个大义灭亲的明君,既然沈阙已经招供,又有人证物证,那就定于三日后,将沈阙斩首示众,平息民愤吧。”
三日,这么快?卢淮和韩文墨面面相觑,卢淮道:“圣人,但此案,还有一些疑点未明。”
“等?你查明疑点,还要?多少?时日?”
卢淮一怔,沈阙那样子,不太好撬开嘴:“臣无?法估计。”
“多留他性命一日,百姓就会以?为朕徇私。”隆兴帝摇头:“杀了他,尽快。”
卢淮和韩文墨听罢,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叩首领命,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如古井无?波,他也?跪下叩首道:“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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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楹听到消息后,她诧异不已:“三日后?”
崔珣颔首:“嗯,三日。”
李楹沉思片刻,但她注意力很快被熬好的汤药吸引了,自从崔珣回长安后,她就立刻将他虎狼之药全扔了,可崔珣这药吃了月余,早已对药性有了依赖,骤然停吃,身体反而比没吃前更加孱弱,脸色也?愈发?如纸一般苍白?,李楹恨不得将他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拘在病榻上?休养,不过崔珣有太多事要?忙,他还有沈阙的案子要?审,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呆在病榻上?,李楹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回到府中的时候,就不许他下榻,连药都要?她喂给他喝。
她盛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汤药颜色一看就难以?下咽,李楹用白?玉匙舀了勺,吹了吹喂给崔珣,崔珣垂眸饮下,顷刻,他就眉心蹙起,变了神色,他叹了一口气,苦笑:“明月珠,你恼我?”
李楹装不懂:“嗯?”
崔珣无?奈,他低低控诉:“你怎么……连个糖霜都不给我加?”
第122章 122
李楹板着脸道:“没有糖霜。”
“昨日还给你买了……”
“有么?”李楹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会说三更半夜你带回的那包东西吧?我扔了。”
崔珣:“……”
李楹又舀了勺汤药:“没糖霜, 就是这么苦,你喝不喝?”
崔珣哪里敢不喝,只能硬着头皮咽下, 李楹瞥了眼他苦到微微蹙起的眉心,道:“死?都不怕了,还怕苦么?”
崔珣叹道:“昨日?要准备沈阙过堂, 所以才在察事?厅呆迟了, 等沈阙这事?一了,我就告病不去察事?厅了。”
李楹听到他这句话, 脸上才略略露出些许笑意,她道:“这可是你说的。”
崔珣颔首道:“我说的。”
李楹笑盈盈的吹了吹手中那勺汤药,递到崔珣嘴边:“为防你忘记,今日?你要喝的汤药,都不加糖霜了。”
崔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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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无可奈何将一碗汤药都喝下, 只觉口中味道比黄连都要苦, 正想?下榻找杯茶水时, 李楹瞥了他一眼,他又不敢动了,李楹背对着他收拾好青瓷药碗,然后忽转过身,展开手心:“喏。”
只见她莹润手心上,放着一颗琥珀色的糖霜。
崔珣眼睛一亮,他捡起糖霜, 塞入口中,清甜甘凉的味道瞬间将苦涩掩盖, 他道:“这算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
“算啊。”李楹点点头:“让你记得,你可是有小娘子管的人了。”
这句话, 倒让崔珣恍惚了下,他从来没想?过,他也能有朝一日?,家中有小娘子管着他、盼着他,他望着李楹,声音很?轻,不太自信地?问道:“那你能……一直管着我吗?”
他声音虽轻,李楹却听得清楚,她弯起嘴角,笑靥如花,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能啊。”
崔珣垂眸,浅浅笑了笑,他嘴中含着糖霜,脸颊有点鼓,他在外人面前形象一直是狠戾冷淡的,这副模样倒难得一见,李楹瞧着有趣,戳了戳他的脸颊,崔珣怔了下,然后又是无奈又是宠溺道:“别?闹了。”
李楹嫣然笑着继续戳他脸颊:“就要闹。”
她笑起来的样子,双眸似盛满万千星辰般璀璨,嘴角微微上扬,如玉一般的面庞露出两个浅浅梨涡,崔珣只觉整个世间都变的明?亮起来,心中怦然一动,他愣愣看着她,拼命压抑住亲下去的冲动,转而抓住她的莹白皓腕:“别?闹……”
李楹看着他抓住自己?腕间的手,笑道:“诶?今日?用兰芷净手百遍了?”
崔珣呆住:“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李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
“别?解释。”李楹批判:“一天天的心思比谁都重,没听过一句话叫慧极必伤么?”
崔珣被?揭短的无话可说,他只能苦笑摇头:“我总算明?白,为何世间儿郎都不愿娶大周公主了。”
李楹道:“你确定?你真不愿娶我?”
崔珣也不明?白自己?的这句泛指怎么变成特指了,但他还是想?也没想?就答道:“不,我愿意。”
李楹笑了笑,不再闹他,而是另一只手握上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让他想?松手都松不了,她很?自然说道:“我也愿意嫁你呀。”
她顿了顿,又加了句:“很?喜欢你,很?愿意嫁给你。”
李楹在爱中长大,坦率纯真,太后教会她与人为善、蕙质兰心,但也告诉她,和善不是懦弱,兰心不是不争,太后说,一个女子,不要不敢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权势,可以去争,想?要地?位,可以去争,想?要郎君,也可以去争。
所以她从来不避讳对崔珣一遍一遍说出自己?的喜爱,崔珣怔怔望她,心中更觉暖意融融,可他不是李楹,他不是在爱中长大,反而是在厌弃中长大,除了那短暂的三年时光,他一直是被?恶意包围的,这注定了他永远无法?像李楹这般直白表达自己?,他目不转睛的凝望着李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喉咙滚动了下,没有说,他轻咳了声,转换了个话题:“三天后,沈阙就要被?行?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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