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上回在蓟县拜堂,主婚是敬山道人,高堂是一双纸人。他?一直觉得太过寒碜,是委屈了她。确实不能作数。
他?心中畅想无限,期许无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难得的恣意潇洒。
“大哥,你等?等?我,我定会带着北疆军和陇山卫,再夺回云州。”
“大哥,你之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京都去?或者,我们去江南,那里远离纷争,可以看潮信,品龙井,听?闻,山寺里的檀香也?是、也?是极好?的……”
……
“大哥,你看看,那就是朔州的城墙,你、你再撑一下……九郎终于带你回家?了……”
顾昔潮说?着说?着,面上洋溢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抽尽了。
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在他?的侧颈,溅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在滚落的雨水中,晕染开去。
顾昔潮终是停下了脚步,臂膀在雨中颤抖不息。
他?一停,他?身后的大魏军也?即刻止步,排山倒海一般跪伏在地,阒静无声。
耳边传来顾辞山低声的叹息。
他?正?竭力?抬起眼,深深凝望着近在眼前的朔州城门,已列阵在前迎接他?归来的陇山卫旧部?。
“大魏,大哥回不去了。”
白旃檀香与?酒色相合,取人性命于无形。
这是顾辞山曾经为?北狄可汗计划的死法,亦是为?发妻安排的结果,同样,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终局。
铁勒鸢掌权领兵以来,惯于清醒,素来极少饮酒。唯有与?爱郎兴尽,为?了取悦于他?,夫妻同乐,才?偶尔与?他?同饮一口桃山酿。
昨日登基汗位在即,她本不愿饮酒。
那一口酒,是他?拥她入怀,亲自哺给她的。
是致命的杀机,也?是柔情的诀别?,给这十五年的爱恨一个交代。
此前,所有势力?已被他?借着被铁勒鸢之力?全部?扫清。铁勒鸢一死,北狄群龙无首,必会再次陷入分裂。
这是他?为?大魏,为?他?阿弟的最后一谋。
顾家?大郎,冠盖京都,算无遗策,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他?把自己的死也?算进去了。
顾辞山唇齿一动,又吐出一口浓稠的乌血,道:
“九郎,这是大哥教你的最后一计——
国士,当躬身入局。”
如兄如父,如师如友,他?教过他?很多,可惜,今后不能再教他?什么了。
“沈家?姑娘,我许了。我知你欲夺回云州,你们成亲,我还随了一份贺礼,以你才?智,必能发现……”
“我到了地下,定要向霆川讨一杯喜酒喝……还好?,我不负顾家?,不负沈家?,也?不负家?国。”
顾昔潮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直到听?到大哥残酷地,哀求般地道:
“大哥已经是个废人,再活着,对我来说?,就是酷刑。”
“九郎,用我当初教你的那一手快刀,给我一个痛快。”
顾昔潮伫立在大雨中,失声哽咽,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所有情绪都被大雨声淹没。
他?双目空茫,最终,还是缓缓拔出了那一柄蟠龙缠柄的金刀。
顾家?刀法,出刀迅疾如电,快到中刀之人还未察觉,便已毫无痛苦地死去。
一如十五年前,顾家?大郎忍痛斩杀挚友一般,今日,顾家?九郎,亲手了结至亲的大哥。
鲜红的刀刃垂落,血水零落一地。
大滴大滴的泪水,与?漫天的春雨一道,砸落在朔州城门前的泥地上。
雷声沉鸣,大雨滂沱,顾昔潮双膝跪地,伏地叩首,为?兄长送行。
“顾家?九郎顾昔潮,恭迎陇山卫骠骑将军凯旋!”
“陇山卫十三?营,恭迎骠骑将军重回故土!”
“陇山卫第二弓箭营,恭迎骠骑将军归国!”
兵戟悲鸣,铿锵有力?,回荡在瓢泼的大雨里,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顾辞山仰首望天,面上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他?嘶哑着嗓音,唱起了旧日里的歌:
“我本邯郸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苍茫歌声里,顾家?大郎顾辞山,故骠骑将军,缓缓阖上了眼。
前业尽消,终得解脱。
……
顾昔潮从地上起身,抹去了面上的血水,泪水,雨水。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大哥的遗言,其?余可以照做,唯有一句,他?不能答应。
只能忤逆。
哪怕,要为?此断送他?此生?唯一求过的姻缘。
这一世,到底从来不由他?自己。
雷雨交加,顾昔潮领兵步入朔州城中。
然?而,他?一入房中,方才?沉定下的决心又迟疑了。
暖黄的烛火照耀之下,纤弱的女子正?背着身,躲在帐子最里侧。
还是和从前的沈家?十一娘一样,一到雷雨夜就惊吓不已,紧紧蜷缩成一团。
这一趟她在牙帐历尽艰险,衣衫又破旧了些,他?人在刺荆岭,没来及给她烧衣。
此时,她只着一件里衣,光洁的后背一对漂亮的蝴蝶骨,振振欲飞。
绸缎一般乌发披散下来,盖住这一身苍白的里衣,裙摆盖不住的脚尖,紧绷着,在闪电的白光里白得耀眼,泛着光泽。
手腕的红线皱了些许,垂落在一片雪白之间,衬得更为?冷艳。
只静静地在那里,就能勾起他?埋在最深处的欲。
被命运裹挟的愤懑和无力?,在看到她时被抚平了些许。
这样的柔软湿润,好?像如同这一场绝望的春雨,浸透他?干涸已久的内心。
横亘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已荡然?无存。他?大哥,她大哥,都已经许了他?和她的亲事。
他?对她,问心无愧。
那么,在走向最残酷的命运之前,他?可不可以最后放纵一回?
顾昔潮举步,走向他?错失十五年的妻子。
第60章 恶鬼
春雷轰轰烈烈。
电闪雷鸣, 一声盖过一声。
春夜急雨,下?了?一整天都还没停。
入了?夜,白光一下?一下?投在纱帐上, 犹如鬼魅乍现。
沈今鸾从白日昏迷到了?黑夜,到夜里的阴气?重了?,才醒过来。
她直愣愣地凝视着腕上的红线。
若非这根相连的红线,顾昔潮不会那么?快在刺荆岭找到她。
白日里给她的魂魄疗愈的赵羡都劝说过好多回了?:
“阴阳红线, 连接阴阳, 除非都成?了?鬼魂, 或者一方灰飞烟灭,才会自动褪落。否则, 就算三清真人来了?,都剪不断这红线。”
果真,无论她如何上下?摆弄, 还是无法挣脱红线。
赵羡无语, 一直让她不要白费力?气?了?,还不如想想怎么?保存魂体?,争取在八日之?后顺利去投胎, 不要魂飞魄散。
“不如, 还是吸一些?阳气?罢。”他真诚地建议道, “军营里就男人多……”
沈今鸾耳根一红, 断然拂袖拒绝。
她可不是那种没骨气?的女鬼。
暮色四合, 赵羡已离去,为秦昭魂魄还阳准备法事?道场了?。
雨夜惊雷不断,沈今鸾看了?看自己暗淡的魂魄, 心中苦闷,退去了?帐子里头。
她忍不住回想, 在刺荆岭中,顾昔潮曾对她许诺,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顾九是言出必践,从来不对她食言。可顾昔潮未必。
顾九可以在千万人面前抱住他的沈十一,哪怕仅是一缕魂魄。
可顾昔潮却只能为了?顾家,与他的皇后娘娘背身相向,陌路殊途。
她能不能,再信他一回?
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最先涌入的是暴风骤雨,泼洒一地毡毯,沾着水珠。
而后,她看到一抹烛焰,晕开昏黄的光,照亮一室幽暗。
最后,一双带血的黑靴踏入房中。
沈今鸾抬起头,愣住,魂魄一颤。
男人无声无息走进来,被?大雨浇湿的衣袍,还在滴水,淌落一路。
滴下?的水中,带着一缕一缕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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