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他像是一只濒死的困兽。
烛火照着的双眸红得像是滴血,身形左突右进,连站都站不稳。
沈今鸾一下?子从榻上起身,想要伸出手去扶他,又收回了?手。
“你杀了?他?”
她迟疑地问,喉头哽得窒涩。
男人没有说话,血迹染红的手指微微发颤,沉沉黑眸盯着她。
“你杀了?他。”这一回,沈今鸾肯定地道。
因为,她从未如此消沉破碎的顾昔潮。
男人自己立直了?,将淌血的刀收入鞘中,手里的烛火放在案上。
而后,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道:
“他自淳平十九年沦为俘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了?夺下?悬于城楼的沈家人尸骨,再救下?盗走尸骨的秦昭贺毅等北疆军旧部?,他答应娶了?明河公?主铁勒鸢,成?了?北狄驸马。”
“困于公?主帐中,渐渐获取她的信任,等到她对他的防备没有那么?深,着手开始布局。”
“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在他的一步步谋算之?中,她尝过权力?的滋味,成?为牙帐手握重兵的明河公?主,自然无法轻易放手,对他也是越来越信任。”
“他有时被?允许走出帐子。繁星苍岚,夜穹辽阔,想起故人故土,只能喝桃山酿麻痹身上的伤痛,暂排苦思,可他不能多喝,因为在牙帐步步惊心,只能保持清醒。”
“知晓双腿再也不能起立,是他唯一想要自戕的那一日,但思及你大哥,他继续布局,直到铁勒鸢登上汗位,为她清扫完所有势力?。”
“再一举杀了?她,让北狄再度陷入分裂……”
“至于你大哥沈霆川,是他自己求我大哥杀了?他,作为投名状,为了?救下?云州一城百姓。”
男人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却说得缓慢审慎,生怕错漏一字,有辱烈士。
他抬起头,看着她,英挺的脸血泪纵横,眉眼却十分平静:
“沈十一,顾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沈家。”
沈今鸾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心头像是被?无数根刺扎进心口,酸痛苦涩,又像是被?烛火灼烧,一片滚烫。
其实,在得知顾辞山双腿残废之?后,她便猜测过这个可能。
她之?前一直阻止顾昔潮杀顾辞山,除却想利用他证明沈氏清白之?外,还有另外一层。
她不想他再杀一个至亲的大哥。她怕他杀错了?好人。
纵有猜想,可此时将所有细节连在一起,得知了?这一出顾家大郎血泪铸就的半生,仍觉触目惊心。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顾家大郎顾辞山,终不负“仁义”二字。
夜里的雨声喧嚣燥热,沈今鸾已全然明白过来,眸中泪光闪动:
“所以今日,他所谋皆成?,便一心求死。”
“你,成全了他。”
沈家十一娘是何等心思剔透。
今日铁勒鸢毒发身死,顾辞山虽未动武血气?上涌而暴毙,可即便不死,余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再加上双腿残废多年,他怎会愿意继续苟活。
天之?骄子,心气?甚高,至此不肯踏入朔州,再见旧部?。
唯有一死。
顾昔潮点了?点头,身形前倾一晃,摇摇欲坠。
一双纤细的臂弯上前揽住了?他,素手轻柔地拍了?拍他微微在颤的脊背。
只需她一来,他那一股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的戾气?好像平息了?下?去。
顾昔潮一怔,侧首看到烛光里,她柔软的青丝贴着他的侧脸随风拂动,与他斑白的鬓发缠在一起。
于是,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缓慢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拥住了?她。
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怀抱虽然冰冷不是活人,柔弱无比,却蓄着力?,没让他跌落下?去。
足够了?。顾昔潮在心中对自己道。只这一次的相拥,足够了?。
他唇角微微一扯,自嘲一笑。
下?一瞬,顾昔潮闭了?眼,断然抽身。
他牵过她的手,红线随着他走动而摇摆,她一滞,任由他带着,一同坐在了?榻上。
顾昔潮空荡荡的双眸盯着来回摇曳的帐幔,声音干涩:
“我大哥一生清正,虽曾投敌,但历经艰难,我不能让他在死后再添恶名。”
“顾家大郎是战死在了?十五年前,埋骨刺荆岭,死时光明磊落,一生为大魏死而后已。”
“那个北狄驸马,你我从未见过。”
帐幔停止晃动,空气?恍若凝滞。
指间?紧扣的手被?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没有使力?,任由她的手从掌中抽走。
在她冰凉无措的目光里,顾昔潮直直看着她,顿了?足有一刻,最后一字一句地道:
“沈氏旧案,止在今日。”
这一句,沈今鸾愕然呆住,浑身如被?雨水浇头,彻骨寒凉。
顾昔潮言下?之?意,她已彻底明了?了?。
他不打算为沈氏和北疆军翻案了?。
沈今鸾张了?张口,想要指责他不守诺言。他明明在早前答应了?她的啊。
可她意识过来,他到底是顾家的顾昔潮。
再重启旧案,对死去的顾辞山来说,无非是再掀起剧痛之?下?的伤疤。
哪怕一生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可他到底委身敌国公?主,投降叛国。一旦旧案重提,所有的事?终将都要被?搬到明面上来。
众口铄金,会毫不留情指摘他。史书工笔,积毁销骨,将他所羞恶之?事?,流传后世。
一个人死了?,孰是孰非,盖棺定论。为何这世上要有尊谥恶谥,就是因为名声紧要,要以此震慑还活着的人,不可失节。
一旦失了?节,大错铸成?,就回不了?头了?。
由是,对于顾辞山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在十五年前战死北疆。
由是,最是敬爱大哥的顾昔潮,为他定下?了?这个最好的结局。
沈今鸾心如绞痛。
恨死去的顾辞山,恨不讲信义的顾昔潮。
更痛恨,自己的天真。
天真到,相信与她斗了?一辈子的顾大将军会信守诺言,会为她清洗沈氏冤屈。
以为,凭着少时相知,还有这一路人鬼相互扶持,对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情谊。
可沈今鸾只是拢了?拢头发,平复了?起伏不断的心口,点了?点头,最后只朝他简简单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
轻描淡写,薄如云烟。
好像下?一瞬就会迎风飞走。
顾昔潮最怕她这样?。
他看着她,从想杀人的锋利目光,挣扎煎熬的神?色,到此刻慢慢恢复了?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我宁愿你刺我一刀。或者,干脆杀了?我。”他淡然地道。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
一直都是你的。
他从腰际解下?了?那把金刀,递到她手里。
宁愿她与他不死不休。
沈今鸾早泄了?气?了?,也看不透他眼里无可救药的执着,轻嗤一声:
“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说你是唯一能看见我的活人。北疆军今后的荣辱,还系于你身。”
只要顾昔潮说一句,叛军可生可死,可赶尽杀绝,也可在夺回云州后戴罪立功,荣归故里。
全在他一念生杀。连她,也在他翻云覆雨的掌中。
她时日无多,已无力?再为过去之?事?与他再斗一番。
她还要为活着的人争取。
沈今鸾一扬手,将那柄金刀飞出去,掷在地上。
顾昔潮面色苍白,下?颌新生的胡茬显得轮廓暗沉锋利。
一绺白发垂落,还在滴水,眸光透过水雾继续望着帐中的她。
“不恨我吗?”
他冷笑道。
“怎能不恨?”
她直视他的眼,坦坦荡荡地道。
“你大哥落得一身清净,我沈氏满门?忠烈,却背负污名。我却再也不能为之?平反。”
“就算我能再去往生,九泉之?下?,若遇到我父兄,遇到当年战死的英魂,我该如何作答?”
天命如斯残忍,最重名声的天之?骄子跌落泥潭,一身污泞,一死了?之?。
而他的死,牵动了?其余所有人生前死后的命运。
天命当前,人力?微茫,终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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