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不对?,再?往右一些,哎,就差一点了……”
一旦折下她想要的花,就跑远了。他追过去喊道:
“下不为例了。君子爱花,赏之有道。照你这种?赏花法,明年这棵花树都要被你薅秃了。”
“要你管……”
再?后来,少女长高了些,不再?梳双环髻,一头乌发松松绾就,扬着头:
“顾九,春山桃我自己爬上去摘。”
他拿手比了比她的个?头,才到他胸口高,无奈地道:
“胡闹,沈十一,你才这点高,还够不上最矮的树枝。”
她也抬高小手举到头顶,对?着他比了比,拖长音“咦”了一声:
“为什么?嬷嬷说我年年都在长高,却还总是只到你胸口啊?”
少年忍俊不禁,本?想抬手弹她脑门,指尖快要触及之时却收了手,只是轻轻拂过她的发髻:
“你个?小笨蛋,我也在长个?啊!”
少女“哦”了一声,嘟着嘴,看起来不高兴了。
少年望了望天,心头哀叹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背,柔声道:
“上来。”
……
天上又?下起了雪。
掠过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顾昔潮用又?背起了烧得支离破碎的纸人,一步一步走向小山前的桃花林。
越是临近山头,雪花越是大,如同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洒下来。
喧嚣的人声远去,空旷的天地好似只剩下一个?人,和一个?只剩骨架的纸人。
山路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比他和她这一辈子都长。
顾昔潮的衣袍沾了雪意?,身躯的温热却依旧渗入单薄的纸人。黑长的眼睫上落满了细细密密的白?雪,鬓边的白?发散开,划过他的侧脸。
当初的少年不曾料到此生终会和她背道而?驰,一世为敌。此刻的顾昔潮却早知道,魂魄终会消散离开。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那缕孤魂从残破的纸人里伸出透明的手,一朵落花穿过虚空的掌心,没入风雪之中。
“其实,纸人本?就经不起折腾,没有今日,迟早也会散架的。”
她的声音有几分艰涩。
顾昔潮步履不停。
早知道了,所以他才不计代价,用羌王的头颅换来速去牙帐找尸骨的一场谋算。
不然,本?还有更稳妥的办法,不必让那么?多人都仇视他,不必用他从前不屑的阴诡之计。
他来不及计较了。
他派去崂山的人行?得太慢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赵羡去崂山修行?。
是他临走前那一句“待修成精进道术,可为魂魄重?塑肉身”,令他心间一动,带着一丝奢求的希冀,纵容自己放他去了。
她的时间,着实比他预料的要少得多。
她的声音和她的魂魄一样,轻飘飘的:
“你,别?怪邑都,他其实一直把你当做至交,只是一时意?难平而?已?。”
生前睚眦必报的皇后在为害她的那一人在求情,是因为看到他而?想起了谁?
谁和谁为了一桩旧事,分崩离析,意?难平了整整十五年。
地上零落的花瓣越来越密,纷飞的大雪都掩埋不了。
顾昔潮脚步终是一滞,垂头道:
“好。”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试探一般地道:
“如果,我就要魂飞魄散了,你会不会继续帮我找回父兄的尸骨?”
生前死后,一直念着的,还是这件事。
“你我之约,不论生死。”
他的回音短促有力,坚定不移,没有缘由地令人深信不已?,好像无论她求他什么?事,他都会答应。
她笑?了笑?,像是如释重?负,像是放心了,又?像是难过,道出:
“那我便?依你我之约,告诉你,解药我藏在你的氅衣里了,可要记得要尽快服下……不然,你会和我一样,成了孤魂野鬼的。”
“好。”他声音被烟气熏得,低哑得不成样子。
“那,等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之后,你若能再?回京都,能不能把我的尸骨也带回北疆,和我父兄埋一起……”
“好。”
“最好能挑一处有春山桃的地方,”她声音松快了些,指着尽头处的桃花林,轻声道,“每到春天,桃花瓣可以落满我的坟头。”
“好。”
她像是听腻了他重?复的应答,闭阖了眼,等了许久才道:
“那把金刀,当初你若是找我来要,我定是会还你的。顾昔潮,你为什么?不找我来拿金刀呢?”
顾昔潮没想到她又?提起金刀,微微一怔,低下头,扯动唇角,道:
“臣,愿赌服输。”
背上的她似是不满意?这个?回答,静默片刻,低声叹息。
雪太大了,让他分不清哪一片是雪,哪一片是花瓣,哪一片是她正在破碎的魂魄。
肆虐的风雪中,男人头一回手足无措的样子,试图拢紧已?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纸人,多护住一片分裂的纸皮。
“那我,还有最后有一问。”她的声息近了,如雾气在耳侧飘散,“我死前,你真的没有给我送来一枝春山桃么??”
那几株桃树近在眼前。顾昔潮停下脚步,胸口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张了张口,呼之欲出,却只听到她轻声自问自答道:
“那你现在去,我要那一朵开得好看的春山桃。”
顾昔潮将上涌的话全咽了下去。
“快点去,不许回头看。”她声音虚弱,却如少时那般颐指气使,“我死时,形容丑陋,你千万别?回头看。”
无论生前死后,还是最重?体面。
“好。”
他最后应道。
顾昔潮将纸人从背上放下来,用氅衣覆上,为她遮风挡雪。自己则疾步继续走向山头的桃花林。
他几乎是踉跄着狂奔至桃树下。照常纵身攀上了树枝,从最高那根枝头上,折下那一朵开得最好的桃花。
待他走回原路,空空荡荡的雪地里,纸人一身残躯犹在。
而?那缕魂魄,已?然不见了。
天地之间,只有桃花瓣飘落在雪地里,渐渐被大雪所埋葬。
……
十日后,大魏军扎营在羌族王帐三里之外。一众军士站姿笔挺,守在中军帐的帘门外,帐内没有燃地龙,一株烛火的光晕照尽案台。
顾昔潮握笔写完一本?紫金绸底的奏报,在落款处盖上一方麒麟金印。
已?三更天了,他放下狼毫,揉了揉眉心,倚在案上稍作闭目养神,身上只覆了一件皮毛发白?的旧氅衣。也并不觉得冷。
风吹不进来,帘帐却在微微拂动,以是急雨将至。
案前烛火乱动,一缕烟气徐徐而?升。
“顾大将军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那声音空灵缥缈,似是远在千山万里,又?像近在咫尺。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听到自己道。
女子薄如蝉翼的面容在弥散的烟气中浮现,柔光潋滟,动人心魄。
清冽渺远的余音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似曾相识地回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只一瞬,那女声已?近在他鼻息之下,眨眼间钻入他的怀抱里,仰起无辜的小脸,蛊惑一般地诱他:
“将军,为何不来找我拿回金刀?”
他不敢应答。
“顾昔潮,我死前,你到底有没有送来春山桃?”
他沉默更久。
女子似是失望至极,窈窕身影淡去,化作一缕袅袅青烟散开。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耳边传来羌人的惊呼。
心念一动,浅梦惊破。
顾昔潮陡然醒转。
似梦似醒。梦耶非耶。
他支起身,案前残烛将尽,一夜烛泪凝成的泪冢厚如堆雪。
从别?后,北疆再?逢,到纸人烧尽,倏然来去,就像夜里发了一场梦。
回味到最后那一段,总有说不出的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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