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姓顾的!”
顾昔潮迟缓地?回首,见莽机指着一处宅院,朝他小?声喊道:
“邑都哥每回来云州帮你上香的地?方,就是这儿吗?”
“今夜,我们能在这里歇歇脚吗?”
第41章 祠堂
冬雪消融, 破旧的宅门前,土地间露出枯黄的草皮。
夜色中,院子?里栽着好几株多年生的花树, 枝头探出墙外,粗壮高大,树影婆娑。
顾昔潮略一迟疑,到底是?为了躲避四处追查的北狄兵, 带着一行人避入院中。
他推门入内, 一行人跟上他, 匆匆脚步踏过?宅子?的门槛,溅起几滴湿漉漉的雪水。
羌人们?终于躲开盘问的北狄兵, 如?释重负,在阶前席地坐下。顾昔潮也不让人进?屋,只在院子?里歇脚, 燃起篝火取暖果腹。
沈今鸾环顾四周, 望着这一处看起来寻常的北地民居。
屋体以青石砌筑,顶垂脊一双鸱吻鸟兽,正?脊砖雕饰以莲纹, 梁檩悬有部落的毡包。
只是?房门紧闭。
趁顾昔潮与莽机等羌人商议探入牙帐之事, 没注意到她, 她踮了踮脚, 小心翼翼地穿墙入内。
屋内胡凳桌椅, 床榻几案,一应俱全?,精致考究, 又颇有几分京都洛阳的风格。虽然不能与京都那些恢弘的建筑群相?比,却也小巧干净。
说来奇怪, 此地陌生,幽暗异常,却让她觉得莫名心安。
里头没有点灯,却有星点的光,其中一处黯淡的光里,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眼前的光不是?灯,而是?燃烧的香烛。错金瑞兽铜炉里只剩下三枚细细的香杆,半身埋在灰白的余烬里。
一方长桌上,除却一座香炉,背后?的一片全?被一张暗色的罩布盖住了。布下可见高高低低的轮廓。
依照形态判断,应是?一排又一排的神位。像是?一座祠堂,只是?不知供的是?谁。
一方供桌纤尘不染,可这罩布早已陈旧,褪色成暗淡的红,连边缘的流苏都抽丝了,看起来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沈今鸾只随意挥了挥长袖,有一道阴风穿堂而过?。罩布轻拂如?红浪,底下数十?座灵位的轮廓时?隐时?现。
罩布的边缘,如?波澜将起,在灵位之上微微拂动,摇摇欲坠。
“嘎吱——”
堂前的大门却开了。有人来了。
那道身影抖落氅衣上的一身霜雪,才跨入门槛,朝她走来。
男人眼窝深邃,眉宇浓黑高挺,在眼底扫下深深的暗影,显得沉郁莫测。
不是?顾昔潮又是?谁。
眼看罩布就快抖落下来的时?候,一双手精准无误地覆在翻起的布边,将它?又重新盖好。
“不请自入,不是?君子?所为。” 顾昔潮将罩布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让她探查到。
被抓个?现行,沈今鸾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收了探过?去的手,拢在袖中:
“我才不是?什?么君子?。”
顾昔潮径直掠过?她,走向供桌,氅衣随着他的步履拂开来。
他的怀中,竟藏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白桃枝。
是?春山桃。
外头又下起了春雪,他发鬓上满是?雪白,揣在怀中的桃花却新鲜娇嫩。
携花而至,连肃杀的眉眼也恍若变得有几分温柔。
他在供桌上,开始侍弄纷杂的枝叶。
长年握刀的手拈花有几分笨拙,一套醒花的动作却极为熟练,最后?将这枝春山桃装入瓷瓶,置于桌上,供奉灵位。
沈今鸾呆愣了半晌,一瞬万念。
“喂,顾九,这花插瓶前要醒花,茎枝也要斜着剪,再?浸入水中,多余的花叶剪去,才能开得久……这是?我二哥从北疆给?我带回来的春山桃,若是?不开花全?赖你。”
“沈十?一,你真麻烦。”
面对小娘子?指点江山,英气的小少年一脸不耐烦,却仍是?依照她的指令,笨手笨脚地摆弄她心爱的春山桃。
父兄战死,世家攻讦。三万人的血债,敌对的立场,一道天然的鸿沟隔断了少时?相?伴的情谊。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顾昔潮侍花的手法比之当年纯熟了不少。沈今鸾心中难言的沉闷,转身望向窗外。
院子?里栽种的那几棵花树,就是?春山桃。
她震惊之余,转念一想,云州昔年各家各院都种有春山桃,赏花酿酒。此地有栽,也算是?寻常。
沈今鸾心中不定,仍是?满腹狐疑,又问道:
“这里究竟是?何处?”
顾昔潮道:
“此地是?我私宅。”
沈今鸾更加疑惑。
顾昔潮怎会在云州有这私宅?
氤氲的香火里,顾昔潮似是?看出来她的疑惑,回道:
“为了寻我大哥,我曾数度出入云州。”
那他在云州有一处宅院栖身,也倒是?不足为奇。沈今鸾心道,可这十余排的灵位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莽机说,邑都常来云州为顾昔潮上香。再?瞧着这供桌上终年不散的香火,后?面山峦一般起伏的灵位……此地,该不会是?顾氏的祠堂吧?
“我在此地供奉先人。娘娘下回最好不要擅入。”
顾昔潮声色极冷,这是?下逐客令了。
她转过?头“呸呸”两声。沈氏和顾氏势不两立,她方才魂魄差点碰到了顾氏列祖列宗的香火,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外头宅院的门却在这时?候又开了。
莽机等人登时?站起来,拔刀戒备,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从门外探出了头进?来。
一见到顾昔潮,那老叟揉了揉眼,惊喜地道:
“小将军,你回来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莫名其妙。
小将军?她嘲讽一笑。
顾昔潮是?什?么人?就算已不是?位高权重,手握精兵的柱国大将军,哪怕为她所害,贬至北疆,也该是?统辖三州诸军事的大将,谁人见了不称一声“顾大将军”。
如?今他早已不似少时?,还生了白发。可这老叟老眼昏花,竟唤他“小将军”?
沈今鸾收了笑,再?望向顾昔潮,却见他神色毫无异样,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是?我的人。”
戒备的羌人们?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刀。
那叫门的老叟好像已和顾昔潮相?识许多年了,一进?门就抓着他的手,与他寒暄。
“一年未归,徐老别来无恙。”顾昔潮道。
那名被唤作徐老的老叟朝他回礼道:
“我这身老骨头,守着这院子?,定不负小将军所托。”
就这破院还需要人打理?么,看来真是?顾氏的祠堂。
顾昔潮面色沉郁,引徐老入内,问道:
“徐老,这一年云州如?何?”
徐老面色沉了下来,摇摇头,道:
“还是?老样子?。北狄人就是?强盗,什?么都要抢走……当年,家家缟素,男丁战中几都死绝了,女的,这几年活下来的,也都一个?个?被掳去了牙帐……”
“北狄可汗残暴得真不是?人啊,听说要喝女子?的血强身健体。那些被带去的女子?,再?也没回来过?……”
徐老一声声诉说,凹陷的眼眶里挤满了泪水。沈今鸾听着,银牙咬碎,眼眶酸胀,想要抬手抹眼泪,手指只是?穿过?了魂体。
才想起,做了鬼了,她连为这座城悼念都没有资格。
徐老絮絮叨叨,放下两壶麻线吊着的酒,搓了搓冻红手,擦了擦皱纹里的老泪,笑得满脸沟壑,道:
“一年没见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大家都活着就好。我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将军,正?好有两坛十?年的桃山酿,可与将军共饮。”
听到桃山酿这个?名字,沈今鸾的魂魄一动,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那酒壶。
桃山酿,需要漫山遍野的桃花在全?盛时?采摘下,埋入桃林底下至少三年才可酿成,故名“桃山酿”。她幼时?,北疆每家每户都会炼制此酒,每逢佳节,或是?嫁女儿了就将藏酒开封,满城皆是?酒香。
陈年的桃山酿,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
想到那入口的滋味,沈今鸾喉头哽住,咽了咽口水。
顾昔潮看了一眼酒坛,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
徐老叹气道: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真可惜我这上好的桃山酿了。”
沈今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她忍不住拿出皇后?的威仪来,冷冷道:
“顾将军,这是?瞧不起我们?北疆的桃山酿?”
语罢,还用力拍了拍供桌桌板。
桌板自是?纹丝不动。顾昔潮薄唇微动,轻声道:
“我此来云州,身负秘事,恐酒后?失言。”
像是?对着徐老说的,又像是?解释给?她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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