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邑都哥,你定是伤还没好?,还是留在这里休息罢……”莽机也犹豫道。
“噗嗤——”沈今鸾笑出?了声。
她看看邑都,又看看马上拨动缰绳的男人,道:
“你带走莽机,却留下邑都,就是要?将他们兄弟一人捏在手里罢。”
邑都忌惮莽机在他身边作为人质,便不敢在朔州胡来。
顾昔潮没有否认,漫不经?心地?道:
“阿密当的王子年幼,尚需辅佐,邑都若是死了,羌族必将大乱。他得留在朔州,镇住那些人。”
沈今鸾看了一圈跟随他的羌人,觉得甚是可笑,道:
“你斩首了羌人的首领,还要?他们配合你带着去?那头颅去?牙帐演戏?”
顾昔潮回望她一眼,道:
“如今,羌族尽在我朔州境内,娘娘以为,他们有的选?”
羌人确实没有选择,邑都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如今羌人一族受他之恩,迁居朔州,倚赖他的羽翼安居乐业,既是庇护,又未尝不是一种?挟持。
顾昔潮这番心机,比之当年在朝堂之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道:
“哪怕羌人都乖乖为你所用,这一趟凶险异常,并非万无?一失。顾将军若是真死在了牙帐,可别来找我寻仇。”
“你我有约在先,自当舍命陪君子。再说了……”他的目光轻飘飘地?看过来,沉定地?道:
“我还有你相护。”
沈今鸾虚了虚眼,被这一句噎住,再也反驳不得。
那一次在陈州,确是她调兵来救,甚至亲自走了一趟营帐,才捡回他一条烂命。
做了鬼以后再相逢,他在崤山崖底被顾四叔围困,是她召集复仇的厉鬼娘子为他扫平仇敌。
阿德驱使歧山部箭阵,她也令他只需对准王帐羌人,谁料他自己不要?命地?保护这些人……
护下顾昔潮那么多次,只因为心底好?像有一个执着无?比的念头。
他要?死,也必须死在她手里。
……
一行人出?发云州,直至日头渐沉,一路苍山如海,浮云似血。
自淳平十九年,北狄人占据云州,雪山以北的牙帐迁居云州,更像是一座行宫。北狄人历年游牧,逐水草而?居,冬天会迁居往更温暖的云州,一到夏日便会拨帐回北边。
与顾昔潮一道行军北疆,宽阔辽远的山河遽然在她眼前舒展开来。疾风迎面而?来,仿佛能荡起她的衣袖,能感到呼啸而?过的微尘。
看久了,她惊觉,生前死后都被长久地?困在永乐宫里,她竟不知原来作为魂魄也是可以随骏马驰骋在广阔天地?间。
来去?自如,不受禁制。
沈今鸾的魂魄衣裙翩飞,来去?无?影。
顾昔潮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野满目山河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无?人看得见的白衣魂魄。
绕开刺荆岭之后,这一支队伍经?由隐秘的羊肠小?道进入云州,不过只花去?两日光景。
已近云州巍巍城墙。远处的夯土之上,几个巡逻的北狄兵看到这一行人,拉弓射箭震慑来人,警惕地?朝底下吆喝。
一支箭朝着她飞来,将要?穿透之际,被一柄疾驰而?来的金刀砍断。箭镞擦着她的衣袖而?过,直直射入马蹄之前。
沈今鸾拂袖拂了拂敛了敛袖口,所幸新衣在她身上轻飘如雾,没有破损。
顾昔潮不动声色,收了金刀,策马挡在她的面前。
莽机也一踢马腹匆忙上前,用北狄语回了几句,又从?怀里抓了一个指甲盖大的金锭,交给了北狄兵。
北狄兵掂了掂金锭,问道:
“莽机,是你。这回邑都怎么没来?”
莽机飞身下马,匆忙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
“羌族内乱,我们需得马上面见可汗。”
北狄兵拦住了众人去?路,不耐烦地?挥刀道:
“今日是我们明河公主生辰,可汗在牙帐设宴,你们这些个羌人是进不去?的。走走走……”
莽机等人畏惧地?后退。只顾昔潮立着不动。
几人凶神恶煞地?在这队人马面前踱着步子,目光落在中间一人身上。
此人粗布长袍,漆黑的皮毛大氅破旧,胯-下坐骑亦是普通的黑棕马,但他浑身散发的凛然气度令他不由慑住。
尤其是方才以策马在前,劲臂一挥,一刀就砍断了他们射来的箭矢,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北狄兵大声喝道:
“这人是生面孔,还这么不讲规矩!”
说的是顾昔潮忽然拔刀折去?他们射来的箭矢一事,冒犯到了他们。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万一被北狄人发现顾昔潮是大魏人,不仅他会被抓起来,余下这一群带他入云州城的羌人也要?遭殃,不会有命再回到故土。
莽机稳了稳神,大笑一声,指着顾昔潮道:
“他是邑都哥的兄弟,还没来过云州,大人们莫怪。”
为首的北狄兵听出?了破绽,厉声道:
“既是羌族大事,怎派这种?生面孔来见可汗?看他长相,怎地?不像羌人,倒像是……大魏人!”
顾昔潮倏然抬眸,不卑不亢,忽然用流利的羌语道:
“羌王叛变,已为我斩于刀下。羌族内乱,需可汗定夺,稍有延误,诸位担当不起。”
语罢,扯开马上皮囊的抽绳,一个乌血凝结成块的头颅便从?中露了出?来。
眼见羌王阿密当的头颅,北狄兵神色皆是一惊,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此人不仅一口纯熟羌语,竟能将杀了羌王阿密当,还将头颅收入囊中。那定然是王帐中身手了得的近卫。
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魏人又怎能去?到王帐之中,轻易取得羌王首级呢?
北狄人素来畏强,更是欺软怕硬,犹豫过后,才道:
“你们入城后今夜可不得走动,免得冲撞了我们公主的生辰。”
语罢便挥挥手便将人放行了。
一行人松一口气,猛踢马镫,往内城走去?。
只见城内彩绸飞扬,张灯结彩,巡逻的北狄兵比比皆是,戒备森严,一直在排查城中陌生来客。只要?稍有疑虑,不由分说就将人扣押。
“这北狄的明河公主,好?大的排场啊……”莽机心下一沉。
羌人在云州地?位低下,一向不入北狄人的眼。
此番带着大魏人擅自入云州,眼见着到处危机四伏,一旦被捉住,一群人都将万劫不复。为了稳妥起见,只得先寻一个地?方暂避,伺机再去?牙帐面见可汗。
莽机小?心谨慎,静观其变,带着众人四处躲避巡逻的北狄兵。
顾昔潮发觉身旁一直没有传来声响。
待他再回首,便看到那一缕孤魂静立在一处城墙角,白裙飘摇,像是在故地?迷路的孩童。
……
暮色四合,沈今鸾仰着头,一寸一寸地?环顾夜幕笼罩下的云州城墙。
城墙比她幼时高了不少,北狄人驻防垒高了夯土。西?南首的一侧是新补的砖墙,恍若可见,那一日北狄铁骑破墙而?入,城墙倾塌,烽火硝烟。
土坡上满山都是连绵不绝的洁白毡帐,占据了高地?。汉人住的土屋在山脚,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贫民窟一般垒成,凋敝破败。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沈今鸾神思有几分恍惚。
“我自小?在云州长大。”
她忽然开口道。
“幼时,阿爹在城墙边巡防,大哥会抱着我绕着这里的城墙,我不肯回去?睡,给我唱军中的歌谣。大哥曾带我摸过这里每一块墙砖,自豪地?指给我说,这是沈家祖辈守下来的云州……”
她呆滞地?凝望着不远处箭楼下,那一角城墙上有几道撕裂般的箭孔,经?年染上的斑斑血污已化作淡淡的暗灰。
她缓缓抬袖,指着那一角城墙下盘踞的榕树枯根,轻声道:
“就是在这片榕树下,我和?父亲副将的女?儿芸娘,会一道跳皮筋。我的阿爹,他的阿爹,就在城楼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跑来跑去?玩……”
榕树枯烂,人已不再。
“我去?京都前,她来见我还大哭了一场,舍不得我走。我们当时还约定,等她成亲我必要?回来云州的。她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许了北疆军中的秦校尉家了,他们一早定了娃娃亲,门?当户对,本来也该是一对恩爱夫妻……”
“云州城破之时,也不知道小?芸娘在哪里,”她闭了闭眼,呢喃道,“兴许……也死了罢。”
面对今日全?然不同的云州,她不敢去?想当年会有多惨烈,她只隐隐感到,在城破家亡之时,死去?,或许是一个不算差的结局了。
顾昔潮沉默不言,她举目远眺,黯淡的视线里,云州浩荡,故人长绝。
“虽然十五年过去?,我在云州的亲友都死绝了。至亲至爱,都不在了。”
而?后,鬼魂空洞麻木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
“但有一个人一定还活着。”
“何人?”顾昔潮面沉如水,声音低哑。
“供奉我香火的恩人。”沈今鸾抬起眼,极为笃定地?道。
“我回到北疆后,我的魂魄已比初来时有力许多。此番我越近云州,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死人是不能供奉香火的。”
她沉痛的面上露出?无?限期待来,一字一字道:
“我能感到,他就在云州,就在这里。”
如此作想,她像是浑身又有了力量,双眸熠熠,疾行跟上了前面东躲西?藏的羌人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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