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十、十一……你是十一?”
他心头狂跳, 惊喜道:
“是你吗?你回来?了?”
可他走近,看?清烛火下的影子,停住了脚步, 瞳孔一点一点睁大:
“怎么, 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今鸾风袖盈盈, 仍是对他含笑道:
“三郎, 我已经死了。”
贺毅呆滞地后退一步, 表情是难以?置信,像是难以?接受。他浓眉大眼的五官几乎拧在一处,道:
“你、你怎么会死了?我听?说, 你后来?还当了皇后啊……”
沈今鸾默默无言,贺三郎只是看?着她, 不住地摇头,哽声道:
“十一,我不知道你死了。你都?是皇后了,怎么,就死了呢,为什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贺毅发出和贺芸娘一样的疑问。为何大魏皇后去世,从未昭告天下,让天下人?祭奠。
沈今鸾面上依旧语笑嫣然,内心怨火暗燃。
元泓这个老狗,在她死后,不予尊谥,不入宗庙,不设祭典。皇帝不辍朝,百官不祭拜,百姓不素服。不仅没有给她皇后的冥仪,连为人?的尊严都?没留给她。
“往事,说来?话?长。”沈今鸾一笑揭过,道,“今朝我做了鬼,也定要完成?当年的约定,回到云州看?看?你们。”
贺毅明亮的眼中闪过几许痛色,道:
“我以?为你早就把北疆军忘了,把我们忘了。”
贺芸娘走过来?,叹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道:
“那年你离开云州的时候,这小子半个月都?没吃下饭,整日对着你送的刀发愣……”
贺三郎抬起头,看?着她的双眸亮得惊人?:
“但你不知道我后来?多?庆幸,幸好?你当初早就离开了云州,去了京都?没回来?。不然,不然北狄人?打进来?……”
云州那么多?鲜活的小娘子,要么死了,要么被掳去牙帐,自此活得不人?不鬼。
可是,造化弄人?。没有人?能想到,原本?以?为死了的人?,没有死去,活了下来?。
而原本?以?为活得好?好?的人?,早就死了,成?了鬼魂。
想死的人?没死成?,不想死的却死了十年了。
一番嗟叹后,众人?敛容,泪中带笑,笑迎故人?归。
贺三郎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烛光里的沈今鸾,又看?到她身后秉烛而立的男人?,目光冷厉。他朝她仰起脸,皱眉道:
“十一,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他呀,他叫顾九,是……”沈今鸾看?着顾昔潮冷俊的脸,明眸一转,笑道,“他此前是我宫中的人?,是我拜托他帮我找父兄的尸骨。你们不要怀疑他了,是自己人?。”
贺三郎双臂抱了起来?,哼笑道:
“怪不得,这宫里的人?,真是一股子官威啊……”
眼见顾昔潮面色沉郁,冷眸缓缓飘过来?。沈今鸾赶忙打断贺三郎,小声对他道:
“虽然他的脾气是有点不大好?,但一直对我是忠心耿耿。看?在我的面上,你可不要再招惹他了。”
秦昭放下刀,面上仍有疑色,道:
“十一娘带来?的,我们本?来?是信得过的。可是,他一个宫中侍卫,也不是当年的北疆军,怎么会有云州舆图?当年云州城破,舆图都?被烧毁了的。”
沈今鸾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幅如此精细的舆图顾昔潮是怎么得来?的。
舆图的东北角被撕毁,且面上有斑斑黑墨,细看?透着暗暗的红。是血迹,因为有些?年头了,褪去了殷红之色。
是顾昔潮的血,是他在这十年北疆生涯中,每回潜入云州,每回一点一点画出来?,拼凑而成?的。
顾昔潮不说,她便不提。这是他和她独有的默契。
“既然我要托付他找尸骨的,自是要把云州地形教给他。”沈今鸾轻咳一声,对着贺三郎皱了皱眉头,不悦道:
“你小子,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连我都不信了吗?”
贺毅连连点头,濡湿的眼里星光熠熠:
“只要十一说的,我自是什么都信。”
沈今鸾指着沉着脸的顾昔潮,道:
“那么,这个人?,是我曾经的朋友,可以?信任的人?。”
“你信我,便也要信他。”
贺毅定定看?着面前男人?,面露一丝不快,却又很快藏好?,微微一笑,道:
“既是十一娘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了。”
他放下了刀,朝着男人?微一拱手,算是行礼了。
顾昔潮负手而立,不动。
“你姓顾?”贺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
“我曾有个最敬佩的人?,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姓顾,可惜……可惜,他们顾家背叛了我们北疆军。”
静立在侧的顾昔潮厉眸扫过去。
一旁的秦昭忽然逼近一步,面上刀疤耸动,问顾昔潮道:
“陇山顾家,是我们的仇人?!这位兄弟姓顾,不知和陇山顾家有何关系?”
贺毅愤愤道:
“当年我们在城内点燃烽火,整整十日,离云州最近的陇山卫,还有再远一些?的天扬、定远、威宁三卫,各个世家的军队,无一来?援。”
“我当时在云州守城,中了箭昏迷过去,醒来?看?到四周,都?是死不瞑目的师兄师弟,我爬过去,把他们的眼睛都?阖上。当时,我心里想着,要是顾家的陇山卫能来?就好?了,顾家那位战神将军能来?就好?了……”
“直到我被俘,也没有援军来?。”
“云州,北疆军,是被彻底抛弃了。”
“亏我当年那么崇拜那位战神将军,想要拜他为师,像他一样横扫千军,建功立业,是我看?走了眼!”
沈今鸾不动声色。
她深知今夜不是再挑起仇恨的时候。她方才隐瞒顾昔潮的身份,也是为此。
“事不宜迟,我们来?牙帐,是为寻找我父兄尸骨的。”
她平静地问道:
“你们从城楼上救下的尸骨,可有认清?”
秦昭道:
“说来?奇怪,尸首是有三具。”
顾昔潮掀起眼皮,双眸漆黑如夜,星点闪动。
秦昭回忆道:
“占领云州以?后,那铁勒腾大肆宣扬自己亲手杀了大魏三位主将,悬尸城楼。我认得,其中一具,是沈老将军的。可另外两具,皆是被砍去了头颅,卸去了盔甲,不知是哪个是你大哥的。后来?,等?我们五年后终于能上城楼亲手放下尸首,那尸体早已风化,更加无法分?辨。”
那两具无头的尸体,一具定是她大哥沈霆川,另外一具,极有可能就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
阿伊勃没有骗人?,也不可能骗人?。
十五年前的尘埃缓缓落下,像是化作一座沉重?的高山,压了下来?。
沈今鸾心头止不住地发颤,不由望向半晌无言的顾昔潮。
烛火暗影里,他的侧影静默如山,沉沉的宽肩似是放了下来?。
想起她和顾昔潮经年的纷争,残酷至极的手段,分?崩离析的境遇,她心底压抑的难过就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了。
“呀,十一,你、你别哭啊……”
贺三郎手足无措起来?。
他有几分?不明白,他好?不容易见到沈家十一娘,说起曾夺回三具尸骨的幸事,她怎么就忽然落泪了。
倚在一旁静静听?着的顾昔潮身形一滞,紧抱胸前的手松了下来?,站直了,看?了过去。
烛焰惶惶,其色凄然。她在昏黄的光里,默默流着泪。
许是已经做鬼魂太久了,她好?像还未习惯自己能被人?看?到这件事。她呆呆地抹了下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飞快地抬袖拭了拭泪。
“我没事。你们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云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攥紧了湿漉漉的手心,笑着道。
顾昔潮掠过秦昭和贺毅,走到她身边。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芸娘说,我阿爹带兵出城没有回来?,我大哥开了城门向北狄投降。”
她死死看?着两位生死别离后的北疆军残兵,道:
“秦二哥,贺三郎,你们告诉我,是否确有其事?”
帐中良久无声,陷入一片死寂。
秦昭重?重?地“唉”了一声,壮实的身躯颓败下来?,微微发颤:
“沈老将军带兵出城,不知为何就像消失了一样。后来?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尸身了。他们都?说,他带兵叛逃,我是绝不相信的……”
“至于你大哥,”秦昭头垂得更低,支支吾吾,“一言难尽啊……”
他探身撩起帐帘,往外看?了看?天色,沉声道:
“我看?时候不早,天就要亮了。你说的那韬广寺在云州城中,既要去寻回沈家将军的尸骨,需得先好?好?谋划一番。牙帐还有和我们一样的北疆军,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贺三郎也没有说话?,只深深凝望着烛火里颤抖的她,红了眼。他犹豫了一下,朝她伸出了手,想要抱一抱安慰她:
“十一,你别哭啊,尸骨我给你找到了。就差一点……”
摇曳的烛火倏然熄灭。魂魄消失在袅袅烟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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