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无碍。”顾昔潮别过头,阴影里的面色苍白如?纸。
沈今鸾冷眼?看着他,一双素手缓缓抱起了臂,伸出一只玉管似的指尖,轻轻摁了摁他胸口的伤处。
顾昔潮皱了皱眉,薄韧的唇只一抿,没有嘶出声。
看来是伤得不轻,沈今鸾后退一步,扬起了小巧的下颚,骄矜又不失冷意:
“这次来北狄牙帐,你一个亲信都没带,这么重的伤,你就?一双手,一个人可治不了。”
“你是要莽机过来,还?是贺三郎?”
她眸光微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道:
“三郎这个人,我知道的,下手没轻重的。你怕是要吃点苦头。”
“至于莽机那几个羌人,嫉恨你杀他们首领,怕是趁你病,要你的命都有可能。”
顾昔潮没有作声,一双深幽的眼?盯着她,直愣愣的。
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直接攥着他的袖口,拉着比她人高马大的男人往祠堂深处走去。
阴风徐来,一面垂帘隔绝了里头一方宽阔的胡榻。
在?她固执的目光下,顾昔潮无奈,平坐榻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娘娘逾矩了。”
“我都是鬼了,还?要管什么规矩?”她也不知为?何今日难受得紧,呛声道。
“啪嗒”一声,是蹀躞革带环扣解开的声音。外袍散开,只剩一件中衣。
洁白的中衣,前胸后背,果然?都透出了几缕血色,暗沉的,鲜红的,不知他已忍了有几日了。
沈今鸾心头发颤,没有思索,径自伸手攥住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襟,被一只大掌握住。
男人坐在?榻上,眸光抬起,下颔紧收,仰起头望她,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淡淡地道:
“会吓着你。”
沈今鸾自不会怯,没有松手,轻嗤道:
“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见过?”
当初他入军中,一身?是伤回来找她,一直都是她来治伤的。
她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衣下的胸膛已露出一大片斑驳的乌青,赫然?入目。她手指不禁一抖,停了下来。
此刻已和当初少年的身?体?全然?不一样?了。
她面无表情,脸颊窜上一缕薄红。
顾昔潮目色微沉,大掌覆住了那只翻动襟口的小手,移开。他垂眸,到底是低叹一声:
“我自己来。”
他褪下中衣,袒露上身?,精壮的大臂撑在?她身?侧。
沈今鸾收了手,坐在?他身?侧,开始用撕裂的布条作包扎带,熟练地涂上金创药抹平。
“陈州那夜,是你。”他看到熟悉的侧影,神色微动。
她低着头,目光直视着膝上的包扎带,余光里,看到山峦沟壑起伏的线条,宽肩窄腰,肌肉盘虬。
她喉间?咽了咽,呼吸都干涩了几分。
“是我又如?何。”
沈今鸾赌气道:
“你大胜归来,朝中民心更甚从前,只会为?人忌惮。但凡你缺各胳膊少条腿,元泓也不至于收了你在?南边的兵权。”
顾昔潮点点头,薄唇扬起:
“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我于无形,得利最大者,还?是你的后党。”
“不过区区兵权,再夺回来便是。”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来,“换得娘娘亲手侍疾,臣也不见得是亏了。”
沈今鸾不语,掀起准备好的包扎带,转过身?去要往他身?上捂,一看到正面,她滞在?那里。
分明的沟壑之间?,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不计其数,疤痕狰狞遍布贯穿,在?苍白的皮肤上泅黑晕染一般骇人。
惶惶灯火,灼目的刺青像是他胸前箍紧的困兽,层层鳞片如?刀,要朝她扑来。
“怕吗?”
他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底有火在?烧。
“你怕吗?”她反问道。
沈今鸾不必看,也知自己的身?影,一半是烛火里丰盈的血肉之躯,一半火光照不见的魂魄之体?,随风飘飘荡荡。
再没有比鬼魂更可怕的了。
可他却在?烛火里端详着她,沉静的目光像一张网,四面八方地朝着她包围过来。
沈今鸾低眸,若无其事地张开包扎的绷带。
拂动的发丝挠过紧绷的肌肉,隔着包扎带翻飞的手指,描摹一身?如?凿如?刻的线条。一时难以分辨,是他的身?上烫,还?是她的指尖烫。
自幼时起,她为?行伍出身?的父兄治伤是家常便饭,可今日,她却觉动作生疏紧涩。
雪白的绷带掩不住斑斓刺青里叫嚣的困兽,惊她的心,动她的魂。
是满身?刺青太过骇人,还?是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她莫名想到在?宫里无意撞见过的,草丛中侍卫和宫女交缠的身?体?,压抑的喘息。
她白腻腻的手绕至他的心口,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你是不是纹过你那位心上人的名?”
她的声音细小的如?涓涓细流。
他似是难抑地笑了一声,沉沉的气息拂过耳畔:
“娘娘何不自己来看?”
沈今鸾不动,一股陌生的涩意又在?潜涌。
他有多喜欢那个心上人,才会在?心头刻下她的名。
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微微偏过去,只见心口壮阔山峦间?,竟是一道极深的伤疤。
顾昔潮从肩线到脊背都绷得死?紧,像是一把?弓弦,声音更低更沉:
“中过箭,扎进?肉里,愈合后就?不见了。其实……”
“不必多言,我对顾将?军的情史无甚兴趣。”
她只觉受骗,为?他戏弄,神色恢复了漠然?,缠绕绷带的手刻意地避开那一处心口,往别处去绕。
男人好整以暇,浓长的睫毛低掩,凝视着她的双手,若有若无的颤意看在?眼?里。
下一瞬,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
修长而有力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腕,缓缓划过前面覆着绷带的沟壑,引导她最后捂在?了自己的心口:
“臣的伤口,在?此处。”
她一怔,想要收手,他摁得更重,甚至牵动了伤口,低低闷哼了一声,似是既痛又快。
“下回,若要杀臣,也在?此处。”
帘帷之间?,烛摇影动,昏晕暧昧,人影交织不休。
“扑通—”
这是他的心跳,血肉之躯的心跳,她没有的心跳。
她眼?眸迷濛,忽然?起心动念,直直望进?去他沸水一般的眼?眸,道:
“不如?,你只做顾九,我永不会动手杀你。”
不是大将?军顾昔潮,不是陇山顾家九郎。只是顾九。
男人倏然?抬眸,目光沉黑,像是一片灰烬里暗燃着火。他看着她,道:
“我若只是顾九,沈十一就?能放下对顾家的仇恨?”
帷幄骤然?飘起又落下,沈今鸾静静地凝视他,怔住,不知如?何回应。
像是只能放纵这一刻的逾矩。
男人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冰冷难测,气息浊重,箍着她的腕肤烧灼般地疼。
泛白的薄唇衔起嘲人自嘲的意味:
“玩笑话,谁都会说。娘娘莫要自欺欺人。”
冷漠疏离的口吻,气息却灼热不息,越离越近。
沈今鸾面色如?冰,耳后却已通红,只觉疾风骤雨,身?旁的烛火登时一灭。
男人只是徒手掐灭了犀角蜡烛。
魂魄手中的绷带飘落在?地。男人一把?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袍,严严实实覆住满身?伤疤,起身?离去。
翻涌不息的帷幄陷入沉寂,魂魄再度缥缈如?雾。
十五年,她的父兄,北疆军,都回不来了。
顾九和沈十一也回不去了。
……
看到房中的烛火熄灭,昏暗无光,坐在?不远处的阶前的贺三郎眯了眯眼?,手里转悠着一枝盛开的桃花。
他忍不住捅了捅一旁昏昏欲睡的秦昭:
“进?去了那么久。灯都灭了,孤男寡女,我们十一还?是皇后,我觉得不妥。”
秦昭还?在?痛惋他曾经的主将?沈霆川,抹一把?眼?泪,哽声道:
“少将?军视顾家大郎为?至交,果真?没有看错人。他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谁能料到个中曲折,他竟冤枉了人家那么多年。
贺三郎却只盯着暗室,黯然?道:
“十一定是生我气了,当时,她从牙帐出来那么虚弱,我看都差点要散了似的……我却吓得躲开了,我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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