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那你把这三封信送到——”阿洛卡壳了。
如果指定一个玻瑞亚的地点扔下这三封信,就无法排除它们落进其他人手里的可能性。而如果要多米把三封信送到熔炼炉之类的地方烧掉,那还不如直接自己生火处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叫妖精信使出来,代他处理这一小叠废纸。
卧室外这时传来物品摇晃的噪音。阿洛立刻起身。
书房桌子上一面巴掌大的菱形镜子正在来回震颤,镜背撞击支架,发出拍门似的砰砰响动。
镜面映出宅邸门外的情状。一盏手提灯照出雨丝下落的细密轨迹,还有凑近了查看门环的一张娃娃脸。
是十三塔卫队的芬恩·富勒。
阿洛无奈地闭了闭眼。
“您还要送信吗?否则多米就回去了。”妖精捧着信飞到他身侧。
与此同时,芬恩还在敲门环,一边嘀咕着:“阿洛?队长?你好?你还活着吗?如果还活……呃,醒着,麻烦开一下门。”
阿洛头大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样,多米,你把这三封信送到这座宅邸里随便哪间废弃的房间里。行吗?”
“好的,阿洛先生。”多米双手抱着信,略微欠身后消失。
很好,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想起信里写过什么了。也永远不会有其他人知道。阿洛轻呼一口气,拇指指腹按在镜子上端的宝石上,门环中的幻影立刻由他操控。
开口时他的语调轻松,充满笑意:“我还活着,谢谢关心。”
※
“多谢您关心,我没受伤,现在魔力也已经恢复了。”
“那就好,时隔数年回到千塔城,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迦涅举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小圆桌对侧端坐着一位气质文雅的男性。他正笑着看着迦涅,轮廓狭长的眼眸微弯。他衣着素雅,面貌端正,整个人存在感并不强烈,寒暄时也轻声细语。
单看外表,很难相信他就是在世的贤者之一、公认的最强奥术魔法师,外号‘银手’的乌里。他同时也是古典魔法学派最受尊敬的领军人物之一。
“和我记忆里没什么差别,但我的看法大概不准确。毕竟,之前我在千塔城也只待过一年半,”迦涅谨慎地回答,“但我收到了堆满门厅的慰问卡片和礼物,母亲在千塔城的朋友大概比我料想得还要多一些。”
乌里笑了笑,淡然顺势问:“你母亲最近怎么样?”
迦涅喝了口茶,杯子适时遮住她下半张脸的表情。
“我还没时间回流岩城,但据我所知,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她的声音与双眼都平静,“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乌里闻言默然点了点头,茶色的发丝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这位贤者阁下同样出身魔法名门,与迦涅母亲应当有一些交情,他不止一次向奥西尼家释放好意。三年前迦涅能进入黑礁的永夜修道院研习魔法,就多亏了乌里的引荐。
今天其实是迦涅第二次与他见面。他们的上次会面十分匆忙,甚至没机会聊正事以外的话题,比如奥西尼家数年不露面的家主如今的境况。
“对于奥西尼家的秘辛,我略知一二,虽然不过皮毛程度,但你母亲本来不应该那么早……”乌里谨慎地收声,迦涅已经听明白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迦涅捏紧了茶杯把手。有一瞬间,她无端害怕自己会硬生生掰坏手中精美的瓷器。
她盯着乌里,没有掩饰防备和探究。而贤者阁下就任由她那么打量,直至她幅度极其微小地点了点头:“我和贾斯珀都怀疑母亲被暗算了。”
乌里的身上那一刻迸发了某种极为可怖的阴冷气势。“果然。”他轻声说。
但下一秒,又仿佛只是幻觉,他亲手拿起瓷壶为两人斟茶,又已经恢复了文雅随和的模样。
“我们等了三年,一直装作毫无怀疑。现在终于到刨根究底的时候了。”只是将这个事实说出来,迦涅的心跳就微微加快了。
有一些答案只有在千塔城才能寻得。有一些盟友也是。
“很好。”乌里的手很稳,倾注的茶柱并未因为迦涅的话偏移分毫。
迦涅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了这位贤者的手上。柔软的皮革手套包裹着乌里的指掌。他虽然有‘银手’这样的外号,却少有人确认过他的手指关节是否真的是白银的。
有机会看到他摘下手套的人据说都死了。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不要客气。”他灰色的眼睛短暂与迦涅的金瞳相对,继承奥西尼家族传承的人都有相同的瞳色,他好像恍惚了一下。
茶汤的热气千转百回地在两人之间升腾,飞快地模糊了乌里的表情。
“不止是调查你母亲的事。任何事。”他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沙哑。
迦涅怔了一下。
她非常突然地想起,母亲有条旧项链,金吊坠是个可打开的精巧的奥术魔法盒。
年幼时她好奇心发作,偷偷破解了盒子机关,结果大失所望。
——盒子里面只有一簇茶色头发,
“抱歉,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走神了,”乌里已经恢复正常,他朝桌子上的四层精美点心塔做了个手势,示意迦涅无需客气,“你母亲在千塔城的时候很喜欢‘飞行的擀面杖’家的点心,尤其是杏仁千层酥。”
迦涅不太吃得惯甜食,但还是礼貌地取了两种点心到描银盘子里。
银质甜点刀切开蓬松的层叠酥皮,千层酥最上层的糖霜扬起,沾到她的手指上。这些细雪般的颗粒物仿佛趁势钻到了她的皮肤下面,不自在的痒摩擦着她的每一下心跳。
和母亲的旧识谈论她出生之前发生的旧事,感觉非常奇怪。
那是伊利斯成为她母亲之前的人生,属于另一个名字熟悉的陌生人。
迦涅忽然有些害怕乌里询问母亲有没有谈起过他。她于是挑选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说法:“母亲很少提及她以前在千塔城时候的事。”
乌里看起来并不惊讶。
“伊利斯放弃升格贤者,选择回流岩城履行家主职责的时候,许多人都惊讶又觉得可惜。当然,也有不少人松了口气,”他适合念诗的轻柔嗓音里比刚才多了些什么东西,“如果留在千塔城,她完全可能成为推动魔法界变革的先锋。”
他看着迦涅吃惊的表情笑了:“很难相信吗?”
“很难想象……”
“伊利斯喜欢魔法本身,追求法术最纯粹的形式,重视探索的过程胜过结果。但那也意味着,她并不在乎古典学派的诸多传统。我和她为此争吵过很多次。”乌里显然想起了一些具体的事例,怀念地加深了微笑,那丝笑意随即转淡,只剩下惘然。
“所以,她的学生里冒出阿洛·沙亚那样标新立异的家伙,我并不意外。”
迦涅垂眸看着餐刀闪光的刃面,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今天她与乌里见面并非单纯拉拢关系的闲聊,他带来了十二贤者议事会对于那场决斗的态度。所以不可避免,他们会谈论到阿洛。
即便如此,乌里的下一句仍然让她忍不住抬头:
“我想不明白的反而是伊利斯为什么要驱逐他。把他留在身边明明更可控。”
迦涅捏紧了小餐叉,脱口而出的问句有些发紧:“您也不知道原因?”
乌里讶异地沉默了一瞬。
她于是意识到:阿洛说的是实话——
至今古典学派的高层都不知道他曾经在《十一条宣言》下面签字。也就是说,他确实有理由怀疑她告密。
但是她没有。
那么向母亲泄露消息的究竟是谁?
第17章 断点-1
“沙亚叛离的事和伊利斯状况恶化有关?”乌里灰色的眼睛变得锐利。
迦涅一怔,迅速收回发散的思绪:“两件事中间隔了几个月,应该不是诱因。”
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母亲不会因为失去一个学生就会伤心到失控,她不是那样的……”
至少她所知晓的伊利斯·奥西尼绝不是那样感性又脆弱的人。
“而且阿洛·沙亚身为学徒能接触的人和东西都很有限。我和贾斯珀都认为更可能是族内人动的手脚。”
乌里探究地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伊利斯的事要慢慢来。你在千塔城站稳脚跟是当下第一要务。”
“炸掉新据点的塔楼好像不是一条成功职业道路的理想开端。”迦涅自嘲。
“恰恰相反,”乌里的眼睛随笑弧微微眯起来,“之后你可以问问议事会的其他人,每个人刚在千塔城崭露头角的时候都难免闹出几条新闻。短时间内凝聚出六柄雷霆之枪……”
他顿了顿,笑意加深。
迦涅轻咳了两声。在贤者层次的法师看来,沉稳地杀死对手的其他方法数不胜数,她那日在决斗场中的行为肯定略显跳脱,有炫技的嫌疑。
“至少你证明了自己不可小觑,”乌里停顿了一下,“当然,不可避免地,那也给沙亚带来了额外的关注。”
迦涅没说话。终于进入正题了。
“千塔城最顶尖的几家防具工坊,都已经对他那天使用的手环产生了兴趣。”
她忍不住辩解:“有的传言太夸张了。在没法驾驭魔力的普通人手里,只靠储魔石驱动,那个手环不可能发挥同样的效果。”
乌里坦然道:“即便如此,如果他的这项发明能够普及,倒未必是件坏事。”
迦涅一愣。
“古典学派不可能反对所有新鲜事物,也一直在变化,只是步调在部分人眼里不够快、也不够大罢了,”乌里脸上浮现戏谑的微笑,“第一纪元的古典学派成员看到现在的我们,估计要大皱眉头。”
火炬长廊上最古老的那几幅肖像画就属于第一纪元的先贤,她想象了一下画中人横眉揪鼻子的模样,不禁笑了。
乌里喝了口茶,云淡风轻地抛出下一问:“你前两天似乎去了沙亚家一趟?”
迦涅意外地眨眨眼,却并不惊慌。
有人目击到她造访阿洛家、乃至这个消息传开都不让人意外。毕竟在那之前,她刚刚轰轰烈烈地在内城区炸毁了一座塔楼。而在千塔城,任何人都很难真正保有秘密。
于是她坦然应承:“是,那天他姑且算是救了我。我不想欠他人情,免得他日后拿恩情来勒索。他确实不和我们站在一边,但您不会因为我拜访他怪罪我吧?”
乌里笑了:“不至于。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对于这次的事件处置,能请您听听我的看法吗?”迦涅清声道。
乌里讶然,随和地抬手:“请。”
迦涅深吸气:“新发明展示会也好,队长副队长决斗也罢,这次的事件都属于十三塔卫队内部事务,还没有到需要议事会过问的地步。”
贤者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看法,上半身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示意她说下去。
“事件中没有人死亡,损失的财物和建筑物也都是卫队的所有物,其中不少是奥西尼家赞助,根本上属于我,也可以由我负担。而且决斗前我和他签署过有效的生死契约,决斗流程上没有违反千塔城的法规。”
乌里没有否定。
迦涅便流畅地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 “议事会无论怎么插手,因为古典学派在贤者塔占多数,结果都会显得在偏袒我,给有心人留下把柄。”
乌里淡然道:“对议事会认可的队长发出决斗邀请,等同质疑十二贤者议事会的决定。只是这件事就足够让他丢掉副队长这个位置。即便是我那几位立场更加‘开明’的同僚,在这件事上也没法为他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