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即便是举办家主?丧仪,奥西尼家也一如既往地务实到有些冷酷。
阿洛在后排靠近中间走道的位置坐下。长凳上已经?坐了个老太太,穿着显而易见?她?最好的一套深色衣服,领口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纸雏菊。
枯坐着等待的时?间最容易发酵出闲聊。阿洛无意和人攀谈,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他?抬头查看周围的情况,视线还是和这位老太太碰上了。
她?和善地向他?微笑。
“先生,您从?山下来的?”她?轻声?问,“伊利斯大人在外面也很受尊敬吧。”
阿洛点了点头,压着嗓音说出符合编造的身份的话语:“我现在在金隼学院旁边做点魔法道具的小生意,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我有幸得?到过奥西尼阁下的一点指点,受益匪浅。”
他?适时?收声?,老妇人不疑有他?,点头跟着叹息:“伊利斯大人还那么年轻……”
阿洛看向前面一排人的后背,顿了顿才问:“如果我没记错,新任家主?是奥西尼阁下的女儿……?”
“是,迦涅大人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阿洛控制着表情,有些干巴巴地应道:“她?还很年轻吧,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想来很不容易。”
“她?什么都做得?很好,”老太太回想起了往事?,弯起眼角,“伊利斯大人在她?的年纪也没那么果断利落。”
阿洛愣了一下。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压低了声?音:“原来您不知道吗?呵呵,看来消息还没在外面传开。前两天有些败类借了奔丧的名头,想在城堡外伏击迦涅大人,全?都被当场收拾干净了。”
阿洛默然。
一场未遂的刺杀竟然就这么从?这位慈祥的老妇人嘴里平淡地带过了。
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样子逗乐了她?。
“奥西尼和奥西尼在城外打?起来真的算不上什么,隔个几十年都会有,我们都习惯了,”她?好像从?异乡人的惊异中收获了小小的自得?,顿了顿,她?又强调,“但不管怎么斗,他?们从?来不会波及到城区,所?以我们都尊敬爱戴奥西尼家的主?人。”
阿洛含糊地应了一声?,唐突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
指尖在几不可察地发抖。灼烧他?灵肉的疼痛好像突然加剧了,再也无法忽视。
他?吸了口气,压抑住颤抖,平静地轻声?追问:“还有那种事??新家主?没受伤吧?”
“葬礼如期举行,就说明迦涅大人没事?。就算受伤也是小伤。”前排的一个中年人这时?候突然回头,加入了对?话。
老太太和这位精铁商人很快聊起今年的矿物挖掘情况,家主?人选更迭很平稳,这是好事?,代?表着龙脊山脉的矿产今年也能带来稳定的收入;山下平原上的作物收成勉强和去年持平,今年冬天大概能放心?过了云云……
阿洛安静地听着,就像一个异乡人在这种场合下应做的那样。
他?低着头,仿佛因为旅途疲惫有些打?瞌睡,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烙印惩罚而病态苍白的脸色,以及无法抑制的冷汗。
身边的话题很快从?葬礼的主?角、奥西尼一家身上滑了过去。哪怕是流岩城的居民,也会厌倦谈论争斗和死亡。即便是琐屑的闲聊,阿洛也听得?很认真。
离开千塔城后,他?没有关注迦涅的动向,但也没有刻意回避。但不知怎么,他?连迦涅·奥西尼这个名字都很少听到。
她?依然是十三塔卫队的头领,但事?务几乎都交给副队长艾尔玛·索博尔处理?,据说艾尔玛都鲜少见?到奥西尼队长。
迦涅有别的事?要忙。半年前她?获得?了议事?会书记员的头衔——一个听上去平凡、但实则相当重要的差事?,大多数有志于参加千塔城政治游戏的法师都从?那个位置做起。
这两条进展之后,阿洛再次得?到与迦涅有关的消息,就是伊利斯的死讯,以及迦涅正式继任家主?的消息。
至于这九个多月拆分出来的每个日夜她?过得?如何,阿洛完全?不知道。正如他?确信她?也完全?不清楚他?的行踪。而流岩城人的闲聊似乎让他?离那些未知的谜底近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开始凝神倾听与他?无关的废话,阿洛紧紧抿住了嘴唇。恼怒的情绪才涌上来,就因为骚动的空气乱了节奏。
“啊,要开始了。”身侧的老太太整理?好了衣裙,努力将微微佝偻的脊背挺起来。
一群穿着黑色丧服的人从?祭台旁侧的小拱门鱼贯而入,到大殿最前方的石质长椅上落座。庄严肃穆的空气跟随着他?们涌进来,挤满人的教堂忽然安静得?诡异。
阿洛用手?帕按掉疼出来的冷汗,缓慢地直起上半身。
他?并没有特意去寻找什么,但一眼就在乌压压的黑衣人里看到了迦涅。
是个略侧过来的背影,看得?到一丝不苟盘起来的银白头发。面生的、眼熟的人环绕着她?站着,等待她?率先坐下,于是她?的表情反而被遮得?严严实实。至少从?他?这里看不到。
主?宾落座,纱幕后的唱诗班开始齐声?歌唱。无需伴奏,他?们以悦耳的歌喉赞美永恒的静谧,祈求帷幕女士赐予亡者死后的安宁。
棺材在纱幕后的又一重屏风后,神官的高帽探出屏风一截,时?隐时?现的,只能判断出来他?们在绕着棺材挪动。没人知晓屏风后的具体仪式内容。
除了侍奉帷幕女士的神官,生者无缘、也无权探究死的神秘。
回环往复的赞歌让阿洛晕眩。周围人都站起来了,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扶着膝盖撑起从?内灼烧的身体。
以白绸布包裹的棺木出现了,两侧各五名神官用浮空术控制着,让狭长的匣子庄严地飘过走道,在纱幕与天顶星空的寂静注视下离开教堂。
送葬的队伍跟在神官们身后。奥西尼兄妹走在最前面。
黑衣让迦涅显得?消瘦。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并不怎么苍白,没有受伤的迹象,反倒是末梢略微上挑的眼睛看上去大得?惊人。
她?与棺木还有神官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一步步走着,目不斜视地盯着棺木尾部垂落的丝绸,好像被失去至亲的哀恸压得?丧失了表情。
但阿洛很熟悉这个表情。
她?正在全?神戒备,已经?彻底沉浸在了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感知之中。
贾斯珀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他?穿着属于另一个季节的厚实衣物,和阿洛记忆里一样怕冷且棘手?,摆着张很难解读的淡漠脸孔。
他?那双浅色的眼珠符合礼仪,直直望着前方,却时?不时?稍稍动一下,而后立刻转回去。
阿洛了然:贾斯珀在确认妹妹的位置,还有周围所?有人和迦涅的距离。
——即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贾斯珀·奥西尼也无法沉浸于伤感或是别的情绪,反而在时?刻提防着袭击。
这对?兄妹的疑心?病一脉相承,也可能是互相传染。
伊利斯的棺木飘过阿洛面前。素色的织物上沾染着没药琥珀之类的昂贵香料气味,干燥而冰冷,提醒着所?有人亡者经?过。他?难得?遵循幽隐教会的礼仪,和其他?人一起肃容低头,表达最后的敬意。白绸从?余光中滑向前方,他?略微抬眸。
贾斯珀恰好从?他?的面前走过。
阿洛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但贾斯珀甚至没有给阿洛一个眼神,只是淡然地迈出下一步。
以他?现在的虚弱状态,哪怕是贾斯珀也不会把他?视作危险。他?看上去定然只是一个好奇窥探奥西尼家成员的陌生人。阿洛想到。
他?的目光虚虚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将贾斯珀挤到视野边缘,看向送葬队伍中唯一的那抹银白色。
迦涅要彻底从?他?近旁走远了。这一刻阿洛出奇地平静。这样就好,他?想,她?不会知道他?来过。
也在此时?,迦涅突然略微偏头,反向追着抛过来的绳索一般,朝斜后方、阿洛站着的位置看了过来。
第50章 更始-2
冷蓝色的火焰冲上天际, 照亮陡崖之上送葬队伍的一张张脸庞。
迦涅站在最前面,看着笼罩祭台的澄净火焰。
陪着棺木来到这座悬崖祭台的不过?寥寥十多人,除了一位神官,其他都是死者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一股混杂着敬畏、伤感与释然的气氛随着苍白的烟气缓慢地扩散。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只有众人的黑色丧服在山风中猎猎舞动着, 像大声招展的旗帜, 动静几乎盖过?火焰安静啃噬棺木的细响。
六年前母亲倒下?的那一天开始,迦涅就知道永远分别的这天会到来。
死亡是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 是不知何时会落的暴雨, 忧虑与恐惧折磨了她两?千个昼夜, 但当她真的看着澄净火焰吞没装着母亲的狭长‘盒子’, 她却意外平静。
蓝色火焰似乎也燃烧了锁住她的某些?枷锁。她感受着凉风吹过?脸颊,甚至有一点古怪的如释重负。
迦涅侧眸看了哥哥一眼?。贾斯珀微微眯起眼?注视着火堆,表情并不紧绷。察觉到她看过?来,他淡然地回望,一丝意味复杂的笑攀上唇角。
她于是知道他们此刻的感受相?似。
持续六年的告别实在是太过?漫长了。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悲伤。
随着这场葬礼落幕,她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
过?去半年内, 迦涅不再掩饰自己?要正式继承家业的意图, 用各种方式直白地为?自己?铺路。至于那些?还对家主位置有野心的亲族、那些?推三阻四的顽固反对者, 她都以从花丛中挑出杂草的细致和谨慎,一支支彻底剪除了。至此, 她已经彻底接掌了奥西尼家的传承。
迦涅拔除敌人时都会和贾斯珀分头?仔细盘问对方,威逼利诱, 试图找出伊利斯突然龙化的真相?。
奥西尼家内部至少有三支反对迦涅直接继承家主位置。但和他们‘友好’交流之后?, 迦涅挫败地发?现,这三波人竟然都认为?是另外两?支中的其一对伊利斯下?手。
最后?她和贾斯珀在族内一无所获。
昨天城外的那场伏击是战斗进行曲的最后?一小?节, 也是无趣的收尾,在迦涅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有意谱写的。
伊利斯体内的传承碎片尚未与迦涅完全融合,葬礼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个时候要夺取传承仅剩一种方法:杀掉现任持有者,重新开启传承的流转。
而在伊利斯的死讯传开后?,奥西尼族中仅剩一位魔导师尚未恭贺迦涅继承家业。
那是迦涅的远房姨母,与迦涅有造型相?似的鼻子的那一位。她也曾经是享誉一时的天才人物,三十多年前败给了伊利斯。
选择明?晃晃地摆在对方面前:向迦涅低头?,又或是舍命一搏。
事情结束得干脆利落。
发?觉迦涅轻松挡住了己?方倾注全力的攻击,那位心高气傲的姨母立刻吞下?了准备好的毒药。
遵循着不成?文的族中惯例,迦涅没有对姨母的孩子赶尽杀绝。而作?为?交换,他们也会远远地移居他地,接受败北,等待下?一轮家主更迭的机会。
迦涅按了按狂风吹散在外的一缕头?发?,将姨母绝命时刻的表情驱逐出脑海。她转头?轻声问贾斯珀:“回去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一起熬过?了又一段艰难的时日,奥西尼兄妹的关系终于进步到可以比较自然地聊闲话。
贾斯珀认真思考了片刻,哂然回答:“喝口热汤,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态度正经,反而真假难辨。迦涅便只弯了弯唇角。
“刚才在教?堂里你突然回头?,你发?现了什么?”贾斯珀冷不防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袍脚好像被踩了一下?。”
贾斯珀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没有追问,转开了话题:“乌里阁下?似乎想?和你聊几句。”
迦涅顺着哥哥的视线看过?去,乌里站在数步外的地方,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他没走过?来搭话,反而再一次看向冲天的火堆。
他日常在人前总穿文雅的浅色衣服,肃穆的丧服与冷冷的火光两?相?映衬,让他无端显得有些?苍老。
“明?天吧。他今天好像没有这个心情,”迦涅轻轻呼了口气,“我会向他打听?那个人的事。”
贾斯珀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混乱的满月节后?没几天,迦涅就回流岩城将艾泽的事告诉了兄长。然而对于父亲,贾斯珀知道得并不比迦涅多。
他小?时候追问过?父亲的下?落,但伊利斯每次都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被问烦了甚至会严肃反问小?贾斯珀,父亲缺席这件事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魔法名门的血亲关系疏离、双亲分居是常态,有仆役、有挑选的玩伴和陪读,有没有‘父亲’对贾斯珀和迦涅来说区别并不怎么大。
但贾斯珀似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认为?,他的父亲一定是个普通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全无魔法天赋。
直至迦涅出生,并且早早展露出众的魔法资质。
兄妹的差距让贾斯珀怀疑他们其实同母异父。但伊利斯明确否认过?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