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栖风念
宁杳上前,手扶在山洞洞壁上:“惊濯,你为什么躲到里边去?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传来,有些发闷,还有因虚弱而莫辨的低沉,隔着山壁,听不真切。
“杳杳……”
“没事,我等下就出去。”
宁杳指尖发凉,心中不知为何而战栗:“惊濯,你是……练功走火入魔吗?受伤了吗?我进去帮你吧。”
他音量微提,嗓音一如往常的温和:“我没受伤,别担心,杳杳,你回去等我。”
宁杳望着紧闭的洞壁,抿唇片刻,蓦地浑身一僵。
靠近些,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她听见一种声音。
隐隐约约细碎近无、但的确存在的,刀削鳞片的声音。
第19章 “杳杳,求你,不要进来……
解中意一连几日都在藏书阁里。
落襄山的藏书阁,叫是叫了这么个名,但和世家大族相比,寒酸的可怕:就是三间茅草屋,里面摆满了破破烂烂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是更破破烂烂的书。
不过,条件虽然简陋了些,但这里没有废书,每一本都有相当的价值。都是由先人整理,汇编,去掉无意义的糟粕,保留下来的精华。
三间茅草屋,抵得上别人家里几座宫殿的藏书阁。
解中意这些日子没干别的,就把自己关在里面,废寝忘食的研究。
拨了拨灯芯,火光微闪后更加亮堂,解中意揉揉眼睛,抓紧笔,继续誊抄他收集下的只言片语:
苍渊,自伏天河陨落后所形成,延续千万年,后代子孙繁衍其中,终生不出。除渡天劫飞升,或断爱杀妻杀夫,自烹前尘,焚情飞升。
自古渡劫飞升者四,焚情飞升者无。
掠过大篇幅渡劫飞升细节,解中意直接翻到焚情飞升那一节:
苍龙先天缺损情根,心生爱念,则逆之本能,致自生鳞甲,断情绝爱,而起杀戮之念,非虐杀伴侣不可终结。焚情飞升,前尘尽忘,无从唤醒。若强自回忆,伤损颅脑,摧折魂魄,终形如疯癫痴傻无可逆回。
不对,不对,到这里就不对。
解中意烦躁地丢开笔,一头花白的发被他抓的乱糟糟:渡劫飞升出四个神,这有详实的记载。同时也标注焚情飞升成功的,一个都没有。既然没有,那关于焚情的这些结论又是从何得来?
这几乎是上古末代之时的记载,再往前追溯也没有。落襄山都没有,其他宗族更不可能知晓。
前因后果都搞不清楚,还妄想找出解决办法吗?
解中意颓然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
“解爷爷,你年纪大了,叹气会长皱纹的。”
屠漫行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吹了吹指甲,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忙吗?有事跟你说。”
解中意疲惫地招手:“进来。”
屠漫行反手关上门,在他身边落座:“你这没日没夜的,干什么呢?”
解中意说:“我找找。”
“找什么呢?”
他只说:“就找找。”
屠漫行双腿交叠,两条胳膊搭在双侧扶手上,语重心长:“老解,人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可别把自己累坏了。咱们杳杳为什么那么心急火燎想早点飞升,还不是因为你年纪大了,怕你死了。”
解中意烦的不行:“你说话啊,那可真是太好听了,好听死了,我就不明白,冉青为啥就得意你这个徒弟?”
而且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老吗?解中意来劲了,掰着手指头数:“为什么急着飞升你们没数吗?棠棠,一早就放话了说不生孩子,谁爱生谁生;你,一天到晚流连花丛,见一个爱一个,但就是不成亲;楚潇,天天喊着恋爱没意思浪费时间,那个宁玉竹,呵呵,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天底下就没有能配得上他的人。咱这算是绝后了吧?啊?那是为了我吗?那是为了这一大家子!”
他没好气:“你不有事要说吗?啥事儿,赶紧说,说完赶紧滚滚滚滚滚。”
屠漫行慢条斯理:“你看,你挺明白的嘛。那还在这找什么呢?”
她冲解中意手边那摞书努努嘴。
解中意哑了火。
屠漫行道:“惊濯是个很好的孩子。”
解中意垂头,默不作声。
“挺好的,宽容到叫人匪夷所思,玄月仙宗的人,他一个也没想报复;为了阻止慕容莲真的邪术,又能当断则断。这样的人去做上神,是大地之福。”
解中意沉默良久,道:“我也不是……完全为了惊濯。
“从前吧,总说飞升,全族热血沸腾地向死而生,但也就是咋咋呼呼,没个成的。现在,眼看杳杳真走到最后一步,我这心里……我这心里也难受。”
菩提一族,即便死是飞升的必经之路,但想想还是心疼。
屠漫行道:“箭在弦上,没退路了。失忆挺好,免得他愧疚,咱们见他,心情也复杂。”
解中意叹了口气:“失忆是好。眼下来说,当然好。我就怕以后。”
“惊濯在落襄山这么久,我把他当做自家孩子。你回来的晚,你不知道,楚潇把他当亲弟弟,宁玉竹也把他当亲哥哥,杳杳她……”
“我就怕有一天,她会伤心。”
为人所杀,对方失忆,自己又感情未灭……那多……
憋屈啊。
见过冉青伤心,就再也不想看自己的孩子伤心了。
屠漫行哈哈大笑:“老头子,你多虑了!杳杳没长心,伤什么心呢?”
她说:“杳杳是师父最伤情痛苦时所怀,她的无心神脉比棠棠更纯,生来钝于情爱,既然无心,又岂会伤呢?你关心杳杳,还不如关心那两个呢,别看楚潇整天喊着不谈恋爱,宁玉竹谁也看不上,他们两个重感情。”
那能一样吗。解中意不吱声。
屠漫行继续劝:“真的,太师父,你信我的。你就是心肠太软了,根本不懂无心人的脑回路,虽然我没无心神脉吧,但我觉得自己和棠棠杳杳她俩最像了,多少能理解点。”
“就像你,情感丰富,这点事你觉得天都塌了——妈呀咋办啊,我被杀啦,他不记得我啦,我难过呀嘤嘤嘤——”她啪地打一个响指,“醒过来!那是你,杳杳心里只有飞升,没别的。我向你保证她以后绝对没这些腻腻歪歪的心理活动,要是有,呵呵……”
屠漫行笑两声:“那我可不管他神不神的,先把干扰我师妹又没可能的男人杀了,告诉她‘别想了,人噶了,换个男人吧’,多简单的事啊。”
解中意心情复杂难言,有时他不明白,自己养大的孩子,为啥奇葩这么多,是不是自己教育水平一般。
解中意双手捂着额头:“行了行了行了,你找我有事,就是说这些。”
屠漫行道:“不是啊,我是想起来啊,我为啥回的家。我当时正在外面浪的开心,然后察觉了些奇怪的地方,才回家的。”
“嗯,为啥?”
“最近外面,横空出世一天才,名叫万东泽,原本是酆邪道宗一宠奴,也不知搭了什么东风,修为突飞猛进,就在我上山的前几日,他应天劫而飞升了。”
万东泽这人解中意知道,宁杳提过,诡异反常得很。没想到,这么快他都飞升了。
“奇怪的是,他飞升之后并没有去往神界,就盘桓在酆邪道宗中,还收获了不少倾慕他的人做神使。他聚集了许多宗门在一起密谈,说要为他的夫人报仇除害。”
解中意问:“他夫人是谁?”
屠漫行道:“竟然是慕容莲真。”
“除害呢?”
“很不幸,是咱们山主。”
解中意冷笑两声。明白了,这是冲他们来,还要冠上一个正当的名头。
“你还知道什么?”
“剩下的也就是些笑话了,比如说杳杳多么霸道无忌,嫉妒他夫人的美貌,把他夫人残忍杀害云云……都不值得一听,太可笑,哦,对了。”
屠漫行坐直:“我听说,他们还找了个帮手,玄武家的人,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吧,被扫地出门的弟子,叫宇文菜。”
解中意面色凝重:“玄武家的人,是强敌啊。”
屠漫行不觉得:“得了吧,谁家强敌叫菜啊。”
解中意顿了顿,一记眼刀甩来:“我也真服了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一回家就说?”
屠漫行很无辜:“我那不是,那不是一回家,就尴了个大尬,完就给忘了嘛。”
所以说她非得见一个调戏一个吗?解中意正要再骂,忽听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风惊濯的声音低低传来:“解前辈,我方便进来么?”
“方便,”他应了一声,驱赶屠漫行,“你走吧,烦你,懒得跟你说。”
屠漫行才无所谓,吊儿郎当往外走,开门一见风惊濯,愣了:“惊濯脸色怎么这么差?”
解中意正收拾桌上东西,放到不显眼的地方去,闻言匆匆盖层布,赶忙走过来:“怎么了?哪不舒服吗?”
风惊濯脸色是苍白:“解前辈,我想与你说件事。”
***
宁杳从柜子里翻出父母成亲时用的喜服。
她以前没见过这套喜服,只知道有,爹爹旧物中就这么一套红衣,那应该就是了。
翻出来才发现,说是喜服,其实就是两身红色布料裁剪的普通衣裳,上面绣了祥纹,看着吉庆些。
时间久远,这红已不那么鲜艳,变作岁月磋磨过的旧。
父亲故去时,她还小,年纪小而不懂事,但很聪明,还不是那种小孩子的天真聪明,是很稳的智慧型。
比如,长姐会哄她:“爹娘感情还是很好,娘亲放弃长相厮守,因为她不舍得杀爹爹。”
她会反驳:“长姐,娘不是不舍得,她是懒得杀。”
长姐哄孩子一样:“不是哒,娘很爱爹的。”
她叹气,心疼长姐:“长姐,虽然真相有些残忍,但你要早点接受现实。娘对爹,真的是无感。”
长姐:“……无所谓,反正感情,就还行吧,还行。”
爹和娘不是一路人,爹用情太深,而娘太薄情。
宁杳没见过父亲哭过,也没见他露出任何悲伤神色。他只会温和问她的功课,陪她玩耍,在她想娘的时候哄她,告诉她娘是天上的神女,有上神之责,不能常常陪在他们身边。
但他最后是忧伤郁结而死,死的时候,眼睛已经不大好了。
宁杳轻轻抚平喜服上的细小褶皱,想象爹娘曾经穿上过的样子:娘亲什么样,她想不出,因为从未见过。爹爹么,他生得芝兰玉树,穿这么喜庆的颜色,定然丰神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