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芙蓉三变
灌下一口酒,聂拂衣也没什么仪态,屈膝坐到静侯床边的地上。
连他也没有料到,那个要命的地方竟然还在,更没有料到大徒弟会找到那个地方,还拿来设计小徒弟,差点制造出一场师门血案。
那个无法无天的大徒弟,真是想起来就头疼。
聂拂衣脸皮一抽,恨恨的又灌下一口酒。
同那两个整天出门像丢掉,回来像捡到,心里九曲十八弯,不整得身边的人鸡飞狗跳就不痛快的徒弟相比,这个怀着满腹伤心事却甘愿隐居终生的小徒弟,可算是最让他放心,也最让他挂心的一个了。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修行到了这个份上,本来应该早就看破红尘,八风不动了。也只有他会笨到被这几个徒弟牵着鼻子走,一点出息都没有。
回身帮静侯把被子盖好,宁静中带着些脆弱的睡相,看得聂拂衣不由怔然。
血缘,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啊。
静侯,同他的祖父,还真是像呢。
同样干净的眉目,同样的克制,敏感,善良。
活得太久,记忆有时候就会变得模糊。但是有些人,却始终都还记得清楚。
第一次见到静侯的祖父是多少年前了呢?
那时候他的修行已经颇有所成,而静侯的祖父,大概和现在的静侯差不多大吧。
天资绝世,修行一帆风顺,纵横江湖无敌手的他,彼时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第一个大劫。镇日恃才纵行,无所顾忌,若不是遇到了那个人,可能,他早就已经入了魔道了吧。
恢复了本来面貌的聂拂衣,一如弱冠青年,细软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一张俊秀的娃娃脸,脸颊上还带着几分微醺的绯红,只有一双眼睛,水一般的清澈沉静,不知看过了这尘世间的多少沧桑变幻。
如今,故友已逝,而老朋友当年最担心的那些事情,现在也差不多全都发生过了。
聂拂衣想想,忍不住嗟叹。
青衫那孩子的天分极高,只可惜,年幼时候的血色和折磨扭曲了他的性情,他救得回他的性命,却救不回他走偏掉的路。
活到他这把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情,即使拥有再大的力量,也没有办法改变。
只为缺少机缘。
他是救他的人,却不是能改变他的人。
他看得清楚,青衫那孩子却不一定看得清楚。
再怎么有天分,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孩子。他不愿意去插手别人的人生,即使那是他的徒弟。对或者错,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没有别人可以插手的余地。但是,他却不能坐看青衫那孩子做下不能挽回的事情来。
种其因得其果。
静侯不是他的因果,他也不是静侯的因果。
那个孩子并不知道,他失了分寸的作为,一个不慎便会招致什么样的灾难。
静侯就像一个被重重枷锁封住的诅咒,一旦打开,他不知道,谁能负责。
手脚麻痹得几乎没有感觉,胸口好像被山压着,静侯用力的呼吸,山上熟悉的气息冲进腑脏,带来一丝舒适。
挣扎着睁开眼睛,许久不见光,眼睛生疼,忍不住渗出泪水来。
模糊的,静侯看到了聂拂衣的那张万年娃娃脸。
“师傅——”
弱弱的一声低唤,让聂拂衣喜笑颜开。
守了这么多天,这丫头终于肯醒了。
一场恶梦,仿佛要纠缠她到天长地久,能醒过来,看到师傅,静侯一时间觉得恍若隔世。
“这————”静侯看着四周熟悉的景物摆设,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山上,乍然间的时空变换,她有一堆问题要问,可是气虚得难以成言。
“先不要说话,乖。”
聂拂衣握住了静侯的腕脉,一股柔韧的劲气顺着经脉流入静侯的身体,让空荡荡的气海充盈起来。静侯苍白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眼神也渐渐清亮。
“师傅。”
“嗯?”聂拂衣把静侯扶坐起来,拍拍她的头,“想不想吃点什么?我炖了鱼,还有那只偷鱼吃的肥狸猫。你想吃哪个?”
静侯嘴角一抽,不太有力气的笑了一声。
“狸猫还是您自己留着吃吧,。”
“好,我早就想吃了那只不要脸的肥狸猫了,你就乖乖吃鱼好了。”
左手把静侯的被子拉上来盖到胸口,右手一翻,热在锅里的一碗鱼汤便落在手中。鲜美的味道引人食指大动,还冒着热气。
静侯昏睡了许久,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师傅难得下厨,这份心思,她说什么也不忍违逆。
聂拂衣其实早已不必饮食,平时贪饮贪吃,都不过是天性使然。比起静侯千伶百俐的手段来,他的厨艺当然不过尔尔。但是,这碗他精心炮制出来的鱼汤却比江湖上那些千金不换的所谓仙丹圣品都还要来的有效的多。
静侯本来没有什么力气的身子,也在小半碗鱼汤下肚之后,暖烘烘的有了些底气。
“吃不下了?”
“嗯。”静侯有些歉然的看着自家师傅。
聂拂衣也不勉强,捏捏静侯瘦了小半圈的脸蛋子,接过鱼汤来,看也不看的往外平平一丢。
在窗根底下等了半天的某个家伙见了,欢叫一声,非常训练有素的窜起来接住那剩下的半碗鱼汤,一溜烟的不见了。
“那家伙,不是被炖了吗?”静侯明知故问。
“死都不忘了吃,说的就是那家伙。”聂拂衣回答得一本正经。
静侯展颜,干裂的嘴唇一笑之下流出血来。
聂拂衣皱起眉头。
静侯随便的把唇上的血舔掉,全当作没有这回事。
回到熟悉的地方,有师傅守在身边,静侯觉得安全,那些让她烦躁失控的压力尽消,心情久违的平静。
“师兄呢?”静侯不问聂拂衣怎么会出现,没有什么事情跑得出他的指间,他只是从不插手罢了。这次会破例出手,她倒是比较讶异。
“爱去哪去哪,我什么时候管得了他。”聂拂衣赌气。
静侯转开眼睛,忍笑。
师傅返老还童的状况越来越严重了,小孩子脾气与日俱增。
想要动一下,手上一软,身子一歪,被聂拂衣拽了回来。
静侯眼色一暗,心头猛地涌上那噩梦一般感觉,又咬牙把那颤栗压了下去。
那些事情,师傅应该不会说,她也不想问。师傅本来已经不问红尘俗事,回收留她,又破例出手帮她,她已经非常感激了,不愿意再为难师傅。
更何况,既然已经回到了山上,她就断然不会再出去了。
那些事情,不管与她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都忘了就好了。
忘了,就好了——
聂拂衣看看静侯,无声的轻叹,举起手边的酒壶,问道:“要不要喝一口?”
静侯瞪他。
果然清醒不了多长时间,亏她刚才还那么感动。有哪一家的师傅,会在自家徒弟重伤刚醒过来,就拉着人灌酒的。
聂拂衣被静侯看的心里发毛,扁扁嘴,“人家就是问问嘛。”
人家你个头!
静侯真的很想骂给他听。
一把年纪了,撒什么娇。这老家伙到底还有没有点身为长辈的自觉啊!
聂拂衣看了静侯的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心里也念叨。
说人家,你还不是一样没有做人徒弟的自觉。那么凶巴巴的,一点面子都不留给人家,亏人家还辛辛苦苦的照顾了你那么久。
“师傅——”
“嗯?”聂拂衣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照顾了我那么久,真是辛苦你了。凶巴巴的没有做人家徒弟的自觉,是我的不对呢。”
坏了,又说出来了。
聂拂衣脸上一僵,嘿嘿傻笑,意图蒙混过关。
静侯却没有心思和他闹。
说到这么久,她才想起来,一直没看到师姐。她不是一早就被师兄送了回来吗?应该在山上的才对啊。
“师傅,师姐呢?”
“啊,什么?”聂拂衣眨眨眼睛。
“师姐呢?”静侯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大概……可能……在山下……找你……”聂拂衣发觉大事不妙,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在山下找我?!”果然,师姐不是那种会困坐愁城的人。“那您可曾传信给她知会她我已经回到山上了?”
“额……我……”聂拂衣支支吾吾,事实上,他把静侯带回来之后,除了给静侯固本扶元,就是努力克制自己的酒瘾,根本没心思想到别的,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静侯横眉竖目,面目狰狞。
“师傅——————”
哗啦啦——
惊起鸟雀无数。
咻————
某师傅逃窜成天边的一颗流星。
56 月出皎兮[VIP] 疗伤
人有的时候是要豁出去的。
静侯看着面前映着明月的深潭,心里忽然跑过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