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裴敏自然认得王应宁,她父亲时任户部给事中,正好是王父的下属。
若是别人,见了上司家的千金,少不得上前巴结一番,但她自来有些孤拐脾气,不肯放下身段去谄媚奉承,便只淡淡上前打招呼道:“见过王小姐。”
谁知王应宁不但不以为忤,竟上下打量一番裴敏,恍然笑道:“我认得你,有一回咱们府里设宴,你父亲带了你和你大哥来过,我记得你哥哥箭术好,当时箭术表演时赢了筵席上一众公子,我父亲对你哥哥赞不绝口呢。还有你,我记得你当时还在席上即兴赋了一首七绝,让人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年纪那么小便博览群书,出口成章,让人好生佩服。裴小姐,我说得可对?”
裴敏一时呆住,她和哥哥去王尚书家赴宴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王应宁竟还记得她们。
沁瑶却知道王应宁素来心细如发,最能体恤关照周遭的人和事,能记住来赴宴的宾客倒也不奇怪,更别说裴家兄妹还这么有个人特色。
三人同往葳蕤堂走,王应宁跟沁瑶说了会话,转头见裴敏寡言少语,想起她跟哥哥感情甚好,便有意借话来缓解裴敏的生疏感。
“听我父亲说,你哥哥前年被点位游骑将军,到沧州大营里去了,我正好有位表兄在沧州大营里任职,回来时总提起你哥哥,说你哥哥实乃不可多得的将才,对你哥哥赞不绝口呢。怎么样,眼下你哥哥任期将满,估计也该调职回长安了吧?”
裴敏点头道:“哥哥早前已接了调令,十天前便从沧州动身了,想来这几日便该到了。”
“沧州离长安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回来一趟殊为不易,这回你哥哥得以调回长安,裴大人想来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王应宁又道。
“嗯。”裴敏道,“我阿爷阿娘自从知道哥哥要调回长安,几天前起便忙起来了,张罗着收拾哥哥住的院子,收拾了好些天了还未消停,也不知要收拾出个什么天宫来。”
沁瑶见裴敏已不复之前初见王应宁时的冷淡疏离,语气软化了许多,暗想王应宁实在是个很懂得与人相处的人,温润平和,处处照顾他人感受,却又不会给人啰嗦厌烦之感。
说话间到了葳蕤堂,因她们来得尚早,堂内只有十来名学生,俱都敛声屏息地站着。
堂内正中上首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夫人,面容严肃,不怒自威,几乎所有刚进来的学生一见到这位夫人,全都收敛了笑容,老实了下来。
沁瑶一眼看见上首那名贵妇,错愕得几乎忘了迈步,难道书院的院长竟是这位卢国公夫人不成?
记得上回在卢国公府除妖,这位夫人出其不意地甩了阿妙一个耳光,将蒋三郎从阿妙手中夺回,其应变之快,出手之果决,让她惊讶之余,尤为佩服。
由她来担任书院院长,想来书院上下一干人等,无人不会心服口服的。
卢国公夫人清亮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上一众少女,看见沁瑶时,眼底浮现出一抹疑惑,似是觉得沁瑶颇为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沁瑶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位夫人果然厉害,上回她去卢国公府时特意扮作的男道士,此时一副仕女装扮,两次形象相差何止万里,竟一眼能被她瞧出端倪。
所幸卢国公夫人的目光并未在沁瑶身上停留太久,见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到了,便吩咐身旁的女学道:“看看还有谁未到。”
过不一会,女学回来禀报道:“夫人,除了康平公主,其余学生都到了。夫人,要不要下官去催催公主。”
卢国公夫人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意外,只冷冷道:“不必。”
堂上静悄悄的,气氛压抑凝重,众学生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直等了半柱香功夫,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却是康平踩着一双大红色的夏靴进来了。
进门感觉到堂上冰冻的氛围,康平脚步一顿,狐疑地扫向众人道:“不是在此聚会吗,怎么你们都不说话。”
卢国公夫人沉脸看着康平,对身旁的女学道:“将书院规矩第八条念给康平公主听。”
女学领命,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一应讲课、训话,学生不得无故迟到,若有犯者,罚禁闭一日,若不服管束,禁闭五日,直到该生悔过为止。”
康平先是愣了愣,旋即强辩道:“可我并未迟到啊,说的巳时集合,眼下不过刚过了巳时而已!蒋家大娘,您怎能这样对我?”
卢国公夫人眼角都不曾动一下,只淡淡道:“来人,将公主请到静室中去,好好地反省一日。”
康平气得嚷道:“蒋家大娘,亏你还是十一哥的姨母呢,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才不去什么劳什子的静室呢,哎,你们这些狗东西,竟敢辖制我,快把你们的脏手拿开——”
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走路时下盘极稳,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将康平一左一右提溜起来,往外走去。
康平气得大叫:“夏芫,帮我说句话呀!雪奴!雪奴!快来帮我!”
那叫雪奴的丫头来之前早已被皇上和怡妃警告了许多话,说不许她帮着康平在书院里耍横,否则将狠狠责罚她。当下便看一眼肃容不改的卢国公夫人,脖子一缩,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康平生平头一回支使不动雪奴,惊讶的张大嘴,竟忘了骂人,一径被那两个婆子给拖到静室里去了。
葳蕤堂重又恢复宁静。
沁瑶偷眼看向从头到尾都不曾帮康平说话的夏芫,见她面色波澜不惊,静静地站在堂前,婷婷如一枝玉兰。
正出神时,卢国公夫人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却是开始宣读院训了。
沁瑶忙将视线从夏芫身上收回,目不斜视,认真听卢国公夫人训话。
到了晚上,沁瑶卸了簪环,洗漱完毕,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寝衣,上床躺下。
因想念家人和师父,沁瑶翻来翻去的,怎么都睡不着,辗转了一会,索性抱了膝在床上坐起。
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窗外半轮皓月,银白月光通过窗户洒向睡在窗前榻上的采蘋,将她全身都撒上一层柔光。
沁瑶默默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采蘋,晚上更深露重的,别开窗户了,一会吹了夜风,小心早上起来头痛。”
采蘋这会也没睡着,闻言翻了个身,看向沁瑶小声道:“小姐,天气太热,奴婢觉得有些气闷呢,就开一小会,再过一会奴婢就关窗了。”
沁瑶还要说话,寝室门忽传来带着几分犹豫的敲门声,随后听到裴敏在外道:“阿瑶,睡了吗?”
沁瑶忙道:“还未睡呢。”令采蘋掌了灯,将房门打开。
裴敏也换了寝衣,身上披着件鸭蛋青的襟褂,进来后,见沁瑶已经上了床,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睡不着,想着你也许也未睡,便过来跟你说说话。”
说着便走到沁瑶床旁,挨着她在床沿坐下。
沁瑶往床里坐了坐,含笑道:“你是想爷娘了吗?”
裴敏叹气:“也想爷娘,但我平日里睡惯了家里的床,骤然间换个地方住,还真有些适应不了。”
沁瑶点头:“我也是。今日听院长说,往后每隔半月,咱们可以回家一日,哎,这还差不多,咱们总算有点盼头。”
“可不是。”裴敏蹙眉道,“过两日我哥哥便回来了,我跟他有近一年没见面了,到时候怎么都得回家一趟,只是不知该如何请假,而且就算请假,院长恐怕也不会允。”
“院长是个规矩极严的,今日连康平公主都罚了,任谁的帐都不买呢,你若不急,索性等半月之后再回家,也免得在院长那碰钉子。”沁瑶渐觉得有些冷,回身拿起薄纱衾被披到身上。
“可我实在是想见哥哥,我想着,就算我不回家,哥哥也会到书院来找我的。”裴敏脱了鞋,屈起腿抱坐在床上,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道。
说着,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沁瑶道:“阿瑶,我听说这间书院十余年前被查封过,今年才得重开的,你知道当年是因为什么封院吗?”
沁瑶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当年不知出了什么事,先皇突然下旨将一众在书院读书的学生遣散回家,并封闭书院,此后便再未重开,我问过我阿爷,他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裴敏听了这话,脑子里突然冒出以前看过的《搜神记》一类的奇谭怪志,坏坏一笑道:“莫不是书院闹鬼吧。”
采蘋听得这话,身子吓得一抖,猛然将被子从头蒙到脚。
沁瑶淡淡一笑,很肯定的说:“应该不是。”
她最近罗盘不离身,从一早进书院,怀中罗盘便不曾有任何异动,显然书院里并无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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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夜色深寂。
道路尽头突然出现一阵错落有致的马蹄声。
领头那位是位身着铠甲的小将军,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身姿笔挺,眉目英朗,胯下骏马骑速极快,一路疾行而来,激扬起阵阵尘土。
那马嘴中不时翻吐着白沫,似乎已到力竭的边缘,强撑着奔了一会,突然马蹄一歪,踉跄着往路旁倒去,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地。
那位小将军身手极快,不等从马背摔落,便一跃而起,着地时就地一滚,卸去那股冲力。
他身后几名随从见状,纷纷勒缰停马,从马上跳下,赶上来道:“裴将军,你没事吧?”
裴绍这时早已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道:“无事。”
说着,抬眼看一眼周遭情形,见不远处一座俊山,山峦层叠起伏,线条有些怪异,夜色下看来,竟直如一头卧牛,便笑道:“已到五牛山了!离长安城不过几里地了,咱们在此处歇息一会,等马饮了水,再继续赶路。”
几位副将应了,自拿了水囊给那头半昏不昏的马饮,又有人在地上生气一堆篝火,防山中蛇兽前来相扰。
不远处似乎有水流,不时传来水声潺潺。
众人围着火坐着说了会话,裴绍看一眼在夜色下带着几分倾轧之势的五牛山,吩咐身旁副将道:“看看马醒了没,咱们莫要耽搁了,速速动身吧。”
那副将哎一声,往身后的树林走去,过不一会,那人颇为奇怪地咦一声道:“方才明明将马都拴在此处,怎么好端端地少了一匹马?“裴绍跟几位副将听了这话,神色一凛,裴绍起身对站在树林前的那人道:“莫要细究了,速将马解了缰绳牵过来,王大,沈云,你们二人共乘一骑,余人上马,咱们继续赶路。”
他说完,便准备转身,突然动作一顿,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像是骤然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身子僵在原地。
第60章
自那之后,沁瑶便开始了在云隐书院的读书生活。每日辰时,便有管事娘子来各处屋舍唤学生起床,继而请诸人到飞芦轩去用膳。
沁瑶练功多年,早已经养成卯时起床打坐的习惯,裴敏素来眠浅,也起得甚早,每每不等管事娘子来敲门,两人便已经收拾妥当,有时甚至还有多余的时间能相携到后花园,品鉴一回晨光里的花红草绿。
早膳过后,众学生便在瑯環阁听女先生讲课,许是照顾不学无术的康平公主的缘故,功课颇为轻松,课上内容讲得甚浅,不说裴敏之流,便是这些年荒于功课的沁瑶应付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
午间歇晌后,便是曲艺课。
然而跟沁瑶之前所料不同,卢国公夫人并不允许学生自行选修乐器,竟规定所有学生均需习学古琴,因琴乃乐器之首,最能修养心性,待诸女同习三月之后,再由几位先生统一进行考核。考核合格者,可自行选修乐器,不合格者,就只能继续研修下去。
沁瑶暗暗皱眉,虽说小时候瞿陈氏也曾请先生到家中教过她几年琴艺,但因她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跟师父学道术上,这些年下来,琴艺上不能说毫无基础,但要跟夏芫、王应宁等人比起来,却显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最主要的是,哥哥费了好多功夫给她弄来的笛子眼看是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所幸还有个康平做垫底,康平爱动爱玩,自小喜好骑术和蹴鞠,舞艺也颇为精通,唯独对一切需要静下心来学习的本领都提不起兴趣,虽也曾被怡妃押着学过两日琴,但她若诚心不肯学,怡妃怎能拗得过她,不过几日,便再不提让她学琴的事了。
教琴的岫云先生在宫中浸淫多年,极为清楚康平的底细,生怕她又半途而废,因而教得极细极慢,恨不能耳提面命。
虽然岫云为了照顾康平一个人的进度拖了整个书院学生的后腿,惹来一众微词,但却正合沁瑶的心意,不但每回曲艺课都听得极为认真不说,下课后,还会依照老师的指点,回房苦练一两个时辰,渐渐的,竟也悟出些心得,琴艺大有精进,当然,这是后话了。
只说眼下裴敏因觉得书院功课太过简单,百无聊赖之余,便日日盼着家里给她送信。
盼了不过两日,裴府果然有信来,说裴绍已安全到家,但裴父在信中让裴敏以书院功课为重,不得私自请假回府,待书院统一放假时,再回家相见不迟。
裴敏接了这信,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顾得了那许多,径直到主院找卢国公夫人禀明情由,请卢国公夫人允她回家。
卢国公夫人自然不允,告诉她不过几日书院便能放假,届时她自可回家见父兄,又何必急于一时。
裴敏碰了一鼻子灰,回房后拉着沁瑶抱怨了好一通才作罢。
所幸过不几日,皇上身边的内侍便到书院传旨,宣一众书院学生随皇上和怡妃去玉泉山消暑,听到这个消息,众生无不欢喜雀跃,因玉泉山久负盛名,她们却从未有过机会一睹山中风采。
出发这日,书院门口早早便候了长长一列马车,每四个女学生同乘一车,车前车后均有羽林军的将领把守,沁瑶与裴敏、王应宁及大理寺卿刘赞的二小姐刘冰玉共乘一车。
上车时,沁瑶特意往领头的那位羽林军年轻将领瞧了一眼,以为会是蔺效,谁知那人虽然身形与蔺效相似,皆是一般的挺拔修长,却更为浓眉星目,皮肤也稍嫌黝黑,不如蔺效白皙清俊。
沁瑶纳闷地收回视线,一转头,却见裴敏正别别扭扭地看着那位小将军,神情与以往大不相同,那人似乎有所察觉,锐利的目光朝裴敏这个方向扫来。
裴敏脸一红,飞速地将头偏至一旁,冷冷的不肯再多瞧那人一眼。
沁瑶正觉奇怪,身旁刘冰玉讶道:“咦,那不是安陆公家的幼子许公子么,他什么时候进了羽林军?”
“去年的事了。”王应宁母家与安陆公府正好沾点亲带点故,闻言便接话道,“听说皇上怜恤安陆公多年戍守边关,最后却为贼虏所杀,客死他乡,有心厚待安陆公一众后人,见其幼子武艺出众,便招了他进羽林军,磨练了一年,皇上觉得许公子可堪大用,今年便提拔他做了羽林军副统领。”
刘冰玉听了,十分好奇,又拉着王应宁说了许多勋贵世家的八卦,沁瑶并不属于这个阶层,实在插不上话,有心想找裴敏聊天,裴敏却异常安静,只顾支下巴望着窗外风光。
行至一处岔路口时,就听对面道路上传来有条不紊的车轱辘声,夹杂着错落有致的马蹄声。
沁瑶好奇,掀开窗帘往外一看,便见迎面行来一列车队,车数足有二十余辆,首尾相接,声势浩荡。
沁瑶见车队中的马车虽看着不起眼,却极为宽大结实,行走时稳稳当当,几乎不见颠簸,便猜到马车里恐怕是皇上和怡妃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