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
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
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
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
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
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
易飒点头:“是有这事。”
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
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
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
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
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
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
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个人。
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朝着那个方向看,嘴里头念念有词:“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都追这来了。”
易飒咯咯笑,问他:“人怎么样?”
陈秃说:“膀阔腰圆的,不错,好生养,三年抱俩没问题。”
陈秃当过兽医,看人总脱不了看牲口的思维。
易飒心里说:这你就错了,这人是个绝户。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碛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学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绝户,这辈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结婚,不准生养。
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大概是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为了入你的门、冠你的姓,甘愿背弃祖宗绝后,那你破个例接纳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飒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怕,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气。
她眸光渐深,这深里藏戒备,也带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
第17章
眼见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飒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
陈秃奇道:“走?”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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