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第18章
宗杭在屋角坐了一夜。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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